无级有道
——记邴士成先生
大凤
当人群的潮水涌向城市的时候,一个八十岁的老者选择了反方向行进,他的目的地是大山深处。他在圆自己一个45岁时就产生的想法:隐居。六个子女的事业和家庭都发展得很好,各方面条件都比较优越,他却甘守寂寞和清贫,不顾子女的一致反对,固执地住进群山之中一家低矮简陋的农舍,甚至没有进行一砖一瓦的装修。房前百株璧梧,屋后万棵青松,茅草屋,泥地面,木格窗,东墙悬挂着何绍基的一幅中堂,配以对联“造羲皇而上品;读秦汉以前书”,西墙悬挂着李斯会稽山刻石小篆拓本四条屏,北墙安放着主人简单的木床,南墙窗下是两米长的画案,上面铺着毛毡,陈列着笔墨纸砚,刚刚用过的笔洗里尚有淡淡的余墨。这么简陋的居所,老人乐在其中,每日里晨起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亲自打柴生火做饭,静观时,与院子里的一株大柿树、一丛修竹、数盆枝干遒劲的柏树和藤萝盆景相对,抬头时,与青山相看两不厌。这数间茅屋,让我想到唐代刘禹锡的《陋室铭》。从去年开始,这个老人就隐居山林,成为真正的“山人”,与山外世界两相忘。老人名叫邴士成,自号“无级山人”。何谓“无级”?胸襟坦荡,不与世人争高低,不求世俗眼里的浮名蝇利,以此表明自己不同世俗的姿态和超脱的精神追求。在世俗眼里,“无级”是一种笨、一种无能。在高人那里,“无级”是一种自嘲。自嘲是一种智慧、一种力量强大的自信的象征。
古风、古人、隐士、高人,在我于仲秋时节赴莒县果庄镇雪山拜访这位传说中的奇人时,这些迷人的古典的词语不时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有人曾说,邴士成老先生是“莒县八怪”中的一怪。一路上,我是心存好奇,更多的是心存期待。“怪人”是个什么怪法呢?为何身居县城的人们称其为“怪”,还又津津乐道传为佳话,并对其书画艺术及医术赞不绝口?其中必有缘故。怪,不是邪。怪是正道里的不同世俗,邪是歪道中的不可理喻,怪与邪,岂可同日而语?
邴士成,1937年生于果庄镇下茶城村的一个书香门第。天资聪颖,幼好文史,爱听历史上名臣志士的故事,对他们高尚的人格情操和浩然之气油然敬佩。邴士成童蒙时期即受其祖父教诲,七岁学三字经,八岁背百家姓,九岁诵千字文,十岁读《论语》《孟子》,十三岁读《大学》《中庸》,更饱读先秦文学、唐诗宋词、《史记》《左传》《资治通鉴》和四大名著,因从小向往苏东坡这样的名士,他最喜读苏东坡诗文。人格和思想上的早熟,让他在15岁时就作诗明志:“开拓万古之心胸,思齐一世之智勇。兼善庶民流汗血,无限生命留丹青。”21岁时,邴士成背着任职的沂水教育局,私自易名考入了清华大学新闻系,后因姓名不符之故,未能成行。
终身不离书籍的邴士成,从小爱好诗书画,锋芒早露,七岁时在祖父的指导下描红,半年后写欧阳询《九成宫》。十五岁时,由于对清代名相刘统勋、刘墉父子崇敬之情转而学之,祖父拿出《刘石蓭法帖》,他一写就是11年。三十岁后,学赵孟頫《道教碑》《千字文》,又学董其昌、苏东坡、黄山谷,尤其对苏字一见倾心。中年以后,学颜,又上溯三国魏晋,取法钟繇、二王,诗文书画,艺道大进,有德艺双馨“莒县六老”之尊荣的崔祝生先生很早就指出,莒县书画看“两成”,其一邴士成,其二董运成。邴士成先生一向严谨,从不张扬,他初期的书法撷取山岳之姿,凝钢骨之气,有磅礴之势,笔到墨到,力透纸背,桀骜雄姿,别开生面。后期作品褪尽锋芒,意到笔随,形散神聚,含而不露。观其作品,超然脱俗,禅机拂拂,令人安定。这么好的书法艺术,他却几乎从不参加任何展出。以前他写大字多,榜书极为精彩,现在的他,倾心于一管小小狼毫,因为悟到了以小胜大小中见大的妙理,所书虽小,却有千钧之势,外绵软而内筋骨,所有的才情和阅历,经过80多年的生命沉淀,都已藏入了那含蓄静穆的线条与笔墨之中了。古人讲,人品不高,落墨无法。中国书法讲人格,讲精神,讲人书俱老。经过多年的艺术实践,邴老得出了自己的治学观点:“书法艺术是建立于中国数千年古老文明之上的,是以文字为主体派生于东方的艺术,与西方艺术不同,中国书法艺术更注重形而上的哲学精神的表达,苏东坡云‘读书万卷始通神’,书法的笔法千年不变,重在继承。字之妙,在字外;字之奇,在书卷气。奇、妙二字,在多读书。”“学习书法的观点解决之后,更重要的是运用儒、释、道三家思想来解惑。三家思想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皆将问题阐释得很清楚,三家互相认证和启发,找到最妙的落脚点,就可以左右逢源。书不熟,理不明;理不明,识不清;识不清,游溢彷徨。只有以三家经典对照解惑,以中医四大经典去解释和落实艺术理论和医学理论,艺术和医学才能有所建树。”“清、厚、奇、古、淡、雅、雄、逸,占一字已很难。不懂古人用笔奇妙,即粗俗,为野道。名大于实,是对艺术主体最大的讽刺和挖苦”。与西方艺术的情感性相比,中国艺术更多的是一种哲学的艺术、人格的艺术,是学问、修养、阅历、人格、情操等共同滋养出来的。
对于中国画而言,邴老主张形神兼备而尤重神韵。其作品线条经由书法生发,笔墨自然而老辣,所绘兰竹,以少胜多,以柔克刚,气息绵延,坦荡无私,古拙中又透出一股干净的赤子情怀。中国画题材众多,他独独倾慕于再传统不过的兰竹,何也?兰誉香草美人,竹乃君子高士,都属“四君子”,同为中国文人之最高人格追求,邴老取法的是兰竹的精神气节,托物言志是也。中国哲学讲求万物妙生之理、宇宙自然真谛,其诗、书、画外淡远而内雄奇,含蓄而气韵浩然,值得珍视。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中国书画艺术可以养气,乃至于养心,70多年的笔墨浸润让他身体硬朗,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让这莒西北秋天的山林多了些文气和古意。除却书画艺术,邴世成于文史哲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许多解释都和时下流行的习惯化的解释不同,饶有新意,启人心智。在文学方面,他总是出口成章,多年来,创作古体诗达数百首之多。现将其中一首录下:
转益多师成名家,效蜂酿蜜不留花。
炉火纯青出极品,天地奇气铸大家。
刀裁云破劈山力,月圆星移造物华。
放眼墨林思千古,尽泥门派岂哪吒。
自我、自尊、自信,不受外力驱使,不屈身世俗,不看人眼色,不仰人鼻息,不求闻达,但求安好,置身山水,岁月不知年。八十岁的年纪,慈心一片,虽隐居山林,唯一没有放弃的是悬壶济世。邴士成先生二十一岁行医,精研中医四大经典,尤其能将《伤寒杂病论》背诵如流。按照他的理解,中医和书画艺术乃至于中国哲学是相通的,相互启发,彼此促进。现在,他与外界产生联系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行医。20年前,他研制出能治十几种疑难杂症的珍麝广效散,不知为多少人解除了病痛,那是他对中医最大的建树,邴老自作诗贺之:“苦读岐黄五十秋,四大经典烂床头。忘寝废食不知老,创造珍麝散奇宝。”行医,是他唯一与世俗世界存在联系的缘由。而今,虽隐居山里,但求其方药者络绎不绝。其实,书法史上,集书法家、医家于一身者自古有之,傅青主、郑簠即此,终身不仕,治病救人,治艺娱己。“中医是我毕生的追求,别的一无成绩,书画是爱好,不值一提。”谦逊的邴老,让人由衷地敬重。
书到老境方有神,不与时人比高低,看似无级,实则有道。从二十五岁时笔名“拙石”,到三十八岁时笔名“愚蓭”,乃至后易“松蓭”,直到五十三岁时的笔名“无级山人”……所有的笔名都透着一种超脱的精神追求。都说邴士成老先生不好接触,实在是对先生的误解。先生不是不好接触,是因索字索画搅扰了清净,更因未能心心相印,开口闭口金钱权利,哪里能与几乎是方外人士的他对话呢?不扫地出门才“怪”。古语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又曰“道不同,不足与谋”,然也。
归来的路上,秋风吹过旷野,斑斓山色渐渐被夕晖笼罩,一轮大月亮缓缓升起在东天,邴老的茅屋已经消失于群山深处的雾霭。此刻,城里的人们亮起了灯火,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花花世界,灯红酒绿,这当然是一个鲜活的世界。而我刚刚走出来的那个世界,也是一个鲜活的世界,因为一个当代隐士而让山水充满生机,忽然又似传说,隔着车窗,我又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
2014年9月4日夜于石头小记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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