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宗罪
(2015-10-25 15: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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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宗罪
符翊近来总觉胸口发闷,一口气在心脏附近徘徊,导致周身血液受压,臂上青筋暴突像捡得了慧根,而没有口诀光有慧根使得那口气终究无处可窜,进退维谷。
“进退维谷”这个词在小学语文课本《斑羚飞渡》就学过了,当一年后面对尴尬的升中考成绩时,当四年后面对踟蹰的中考成绩那一瞬,当七年后面对彷徨的高考成绩一霎那,符翊都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地想起小学语文课上失语的那一刻——
“符翊来解释一下斑羚“进退维谷”表现在哪两个方面?”
符翊张了张口,愤怒地穿过木棉枯枝的风流过她的嘴角,”嘶“的一声在心里滴血;伴随着怒风的,还有老师和同学行的注目礼,她想,在哪处看到“目光是温暖的”这字眼定是用来骗百分百纯情小女生的。细节理解题向来是她第三怕的,第二怕的是“归纳段落大意”,而排第一的是“总结中心思想”。她会写近乎满分的、好听的、100字的看图写作,但用教导主任的儿子黄石瑞的话来说,就是阅读障碍综合症。教导主任的儿子喜欢上课时把她的头发蹂躏在脏脏的小泥手里,然后拍下前桌男生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和他介绍自己的手工艺品,“看,这是符翊的新鸟窝”,下课又把她追进女生厕所,符翊现在进厕所基本上可以秉住呼吸直到出来离着门口几米远才呼吸,边呼吸边感激她的小学同桌。
她盯了刻满各种笔痕的书桌不知道多久,后来她终于知道这沉默和尴尬可以是多久了,从六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老廖说完”符翊,我真是太高估你了“后,符翊就知道那时间,是一生。
一生被宿命画好圈圈的,向来是被命运高估的自己。
喜欢把“一生”挂在嘴边的符翊还不到40岁,也不到30,也说不清自己多少岁。她并非对数字不敏感,那时我到余荫山房给他们采编部小组培训摄影技能时报了自己的QQ号,好多人手忙脚乱地找笔,就她埋着头念了一遍,回去还真就只有她一人加了我,可能是其他人都是男生的缘故。
我和人交往时有两个坏毛病。一是我向来乐于通过其言语、行为的矛盾,来分析他们的身世,说是身世,其实人的所谓经历又不过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固定不变的门坎。她显得过于老练,说“一生”时像南方人三餐把米饭都挂嘴边一样,说“来生”如同北方人素喜面食一样。我对女生的年龄是很好奇的,少了年龄这重身份界定我就在和其聊天时有说不出的迷茫,若说我可以在对方语塞的时候补上无关痛痒的话,那么面对一个不知年龄的人,我就只让空气更冷上几度。她总说自己心理年龄大得很,是来生要做大树的。我总结我们的53次网聊,提炼出她口中要做大树不仅有女诗人穆伦席连勃(席慕容),不仅有女散文家陈平(三毛),还有无名寂寂的文青女,还有她。但我猜测是她真的年龄不大,从玩QQ空间,到玩博客,到MSN,各种网络痕迹来看符翊无疑是很幼稚的一个人。当然我对“幼稚”的定义是那种把社交软件只用一个账号绑定的人类,所以也不能算她是特别幼稚的。
这就是我第二个毛病了,利用QQ号等基本信息做无所不至的事情,通过网络小盒子翻箱倒柜出一个人的斑斑劣迹——
一个星期前的某一天深夜在微博摄出配文字为“以天为盖地为炉” 的绿茵操场,灌了一打蓝带然后就告白了,无果;
一个多月前有整一星期的时间用微博账号作为玩家ID,就在鸡翼网扫清了仙剑1-7,七天;
以及一年多在MSN上演绎了从期望成为最全能学生的“样样憧憧”到愤世嫉俗的 “样样疏通”的文青角色转变。
在每个社交场带不同的面具,这个人既然矛盾了,那我观察的兴趣自然又提高了一层。符翊常常用两面性的词语来描述状态,这是吸引人翻其过往的梗,而慢慢地这个梗会像摘下的桔梗,用之不够,烧之可惜,慢慢就被咀嚼的火焰厌倦了。
在青春小说遍地开花的年代,“上海开满香樟的马路”向来最容易生成偏小资的情怀,符翊自诩“纠结”的人。你们还记得那个鸟窝的故事吗,编织鸟窝的男主角和其前桌初中又和她同班了。过完小学最后一个暑假回来,黄石瑞不再需要他妈每天接送到教室门口了,他正在正正经经地用橡皮外带白开水使劲地往桌上挥舞,他认为先把一衣带水的三八线拆了,追到女孩子才更有希望。而符翊只是在他的笑脸中把他形容成一只癞皮狗,她是这样想的:显然这样的做法和日本攻打中国时前打算将中日之间的海填上一样。
教室最后一列的最后一排通常是如此纠结:清高冷前桌回头来想和鸟窝男主讨论数学题鸡兔同笼和少先队员植树的N种解法时,鸟窝男主一般在给符翊做手工,头也不抬地回答“你可以设个未知数”,再问,下次回答就是“画个树状图就好“。上到初中的女生下了课一般结伴去上厕所或者结伴将手随意搭在走廊栏杆上,眼神漫不经心然而谈话却严肃正经得像要一辈子都做某件事。符翊则是为了等待清冽前桌回头,前桌是个读书特别好的清秀男孩子,不怎么搭理女生,除非学习,就是这时,她才有机会和他搭上话,和他说几句关于数学的话题。鸟窝男听喜欢的声音又肯抬头了,加入讨论;高冷前桌一看鸟窝男也来劲了,这下冷落了符翊,符翊安静了鸟窝男又去讨好她。这是个纠结的死循环,因为淫欲和傲慢的双重犯罪。
其实她也不总是做讨好男生的事,在幼儿园她对于女生的热情有增无减,虽然还是逃不过情欲或情义。玩头尾接龙的纸牌,她会用炙热的眼神看着班里的女孩子王,天天穿红裙子、头发还卷卷的那位,她崇拜小红裙到一种奇异的地步,打牌经常帮她作弊,每天早上塞给她钱。至于钱从哪里来的,获得的时间、地点等要素要拿捏到如何恰到好处,获得的过程如何凶险,我一概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爸后来提了潮汕人很喜欢的茶叶去了老师家里一趟,而且未来的日子里,她爸干同一件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以至于后来的事情她都没什么印象了。我猜那时她不知道钱是什么,只知道是好东西,如此的浪费是因为贪婪地想要得到小红裙的关注和保护吧。
其实她懂了钱是什么之后,也仍然在浪费和贪婪的独木桥上来回表演走钢丝,偏生独木桥是没多少人会去走的。因为她浪费的是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一开始说到的金钱,还比如她生来对人和对整个世界的炽热的情感,还比如她敏锐的观察力和异秉的天赋。那么她浪费掉这么多宝物想获得的又是什么呢?我对着一个人在宿舍关掉所有灯时电脑屏幕发出的幽森,想要狰狞地笑笑她,转头一想还是算了。我自认为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对于人的可怜,我是不笑的。
符翊过了个迷迷糊糊的幼儿园、迷迷糊糊的小学,以后的日子用算命先生的话来概括就是“无波无澜、一帆风顺”。生活波澜不惊的人总是很懒的,她虽是一个女生,却也不例外。看她每次上的都是全镇、全区、全市千年老二的学校就知道啦,好歹也当了六年的语文课代表,然而她还是嫉妒心泛滥。我们算是同级了,一起看过几次画展,每次我们分手各自回校,她总是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去死活不要我送,自己闷闷不乐地等公交。我都很想告诉她别朝我招手了,因为她脸上的表情难看得要死。后来我发现只要不是看类似于艺术展的东西,她就不会有这种臭臭脸的毛病。因为一路上我都会滔滔不绝地讲,我也没希望她能回应,毕竟自娱自乐我还蛮喜欢的。然而她偏生过意不去,一定要插上一两句,被纠正了错误又沉默得像长满青苔的石头。
其实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我发现她近来总觉胸口发闷,一口气在心脏附近徘徊,导致周身血液受压,臂上青筋暴突像捡得了慧根,而没有口诀光有慧根使得那口气终究无处可窜,进退维谷。
这种症状的首发是在暑假。符翊暑假去了一趟深圳,几天后又不动声色地坐高铁回到了生活的小镇。按照往常她应该在上高铁就打电话给她爸告知出站时间,然后等她一刷出口票抬眼就可见遮住整个旷阔天空的高大身影。但这次她放弃了这项神圣的权利。因为从她爸把她送到深圳学校实习她就知道将来可能要一人孤身在一方寂寞的城市生活打拼了,自然这时的独立自我意识有点儿觉醒。然而当她冒着中午14点最猛烈的太阳回了家,她爸很是生气,恼她没告知他回来的事情整整恼了几个小时,嘴里念念叨叨的。
她憋着那一口气好久,就是想不通一个问题,为什么父亲拼命想要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打拼,却不肯让她自己学着搭中午14点的公交车回家。就因为这个问题困扰,这口气一直没下去,她的脑袋一直涨涨的,什么文以气为先她不觉得,她倒觉得败以气为先,即要想打败一个人,把她弄生气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那时她开始和奶奶说着她失眠的事情,她隐约记得奶奶的药罐子里有安眠药的,只是不自己吃,总是要被逼着吃。她的眼里奶奶是世间最不可真正认识的人,因为奶奶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是个正义的使者,在自身身上却有强烈的被害妄想症。她奶奶最终还是给了她一小包药袋,药名是B1,说是缓解神经官功能症的。
当然符翊最后还是觉得她父亲没什么错,毕竟你不能过分拒绝一个人的爱,她是一个从小就树立了做人原则的人,自然她从曹孟德口中听到了一句话: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那段时间她特喜欢押韵类、对偶类的古文,她于是把自己的交际准则定为了:只许天下人负我,不许我负天下人。
后来有件小事把她逼得手攥得紧紧的攥出了青筋,一天她闲得没事干游走操场时打了电话回家,想问问奶奶青光眼手术的情况如何了。一开始大家还是其乐融融的,电话里头一个接一个和她对话好不开心。后来轮到她妈了,说是你怎么知道奶奶生病的事情啦,谁告诉你之类的。然后符翊就把电话挂了。一年前差不多在同样的地方,她弟弟在篮球场上把人打伤了依旧没人告诉她,直到她自己在分别打电话给家里人时发现他们的口供出现了矛盾之处,追问后才知道。半年前也是在同一片操场,她打电话回家,几十个电话她妈还在忙上班没空接。暑假回家发现车库里多了一张床,才知道某段她妈不在电话旁的日子,她妈出车祸了,那床就是临时医护床。
所以说小事很可怕,越芝麻大的事情,只要有了九曲连星的奇异天象出现了,灾祸就躲不了。我还记得她和我说这件小事的时候,那个表情很像撒旦,看到夏娃的撒旦;她的手指嵌入在铁丝网上,那片局域网在颤抖;我劝她绕操场走一圈她不肯,劝她回去她也不肯,就是不肯走。我们彼此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久,都尴尬。后来的场景太可怕了我简直难以复述,她一下子跌到在地上,身子挎在一边,像断了一边线的木偶。她和我说了一句很可怕的话,“能背我吗,我迈不开了。”她的病症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了。然而我表示不肯做这么丢脸的事时,她还是撑起膝盖,往操场爬了一圈。我就爬上双杠,看着她低着头蠕动在暗红的塑胶道上,这个绕来绕去的圈子,她从一年前走到半年前,现在爬过我面前,仍旧是出不来这个怪圈。
这也确实是小事,让她在我面前犯下最后一宗罪行。
她还有好多圈没完成呢。一年后她会犹豫一番,然后大义凛然地说“那我选择去工作吧”,五年后她会在电话另一头揪心一阵,然后说“好那就他吧我忙完就回家办婚宴”,七年后她会在把自己关在厕所深思熟虑一次后,然后和丈夫说“那就冒险再生一个吧”。关于“那好吧”的人生是不会完结的。
我一生都不愿意承认我和她交往过;即使有来生,也不愿意我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