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禁不止，这个词有点儿意思。凡是“禁”的东西，生命力好像都格外旺盛。如果影片《天注定》不是被禁止在院线播放，可能还激不起大众强烈的观赏兴趣。可是，一旦在网上找到片源看完之后呢，又觉得这部片子被禁得莫名其妙。因为影片中的四个故事都取自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内容可谓尽人皆知，禁映又有何意义？思来想去，影片审查被毙，可能是它把世道的流弊拍得太真实了，让审查者看得刺眼刺心。
《天注定》的英文名是《A Touch Of
Sin》，我觉得这个英文名更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影片中的四个主人公都与命案有关，杀人或自杀，都是极其惨烈的事，观影之后，观众不由就会想：人会为什么会犯罪？谁应该为罪行负责？犯罪能否避免？中文片名为什么定为模糊主题的《天注定》？也许有作品审查的因素。不过，这个标题的转换却给人另外的遐想。中国人习惯于把自身难以改变的厄运归因于老天爷。就像影片里杀手三儿，拿着香烟祭拜自己杀死的冤魂说，你们想不通的话，就去问老天爷吧。如此想来，《天注定》这个名字里又包含了多少小民的辛酸与无奈。
作为一名观众，在四名主角里，我把最深的同情献给以富士康跳楼员工为原型的小辉。因为小辉年龄最小，采取的反抗方式最无辜，他不像其他人，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去杀人，他的反抗方式是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么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本来是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打工的，结果呢，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把一个花样少年打压得绝望弃生。影片中有这样一组令人心碎的镜头，小辉刚刚从银行走出来，正好接到家人的电话。小辉一直在反复辩解，我没有乱花钱，已经没有钱往家里寄了。在说话间，他两次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到远处，不听，冷静一下，再拿回来听，接着辩解。如果说公司的压榨、爱情的失意、工友的追打尚且还能让人接受的话，那么来自家人的责问则令人无法释怀。农民工一旦到城市里打工，很可能会面临着来自城市和农村的双重挤压。在城市里，他们生活在最底层，任人盘剥，从农村那边呢，他们失去了家人的理解和关爱。农村的家人无法理解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的压力、无助和悲伤。当所有温暖的支撑都被抽离之后，小辉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我把第二位的同情献给以邓玉娇为原型的小玉。小玉是个第三者。在大老婆找人暴揍小玉的时候，抱持传统价值观的人可能觉得小玉罪有应得。故事继续推进，夜总会里，小玉被嫖客骚扰，当嫖客高举一打人民币抽打小玉的脸，一下、一下、一下，小玉的脸起初倔强地昂起，继而疲惫地别过脸去，而那个嫖客继续不依不饶地抽打小玉的后脑壳，边抽边喊：“用钱砸死你！”这句话可算是喊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精髓。忍无可忍的小玉抽出了怀里的水果刀，刺向嫖客。正是在这一刻，你会不会想：小玉不是一个为了钱而出卖感情的人，她做小三，是真心爱上了那个男人。只不过她爱的那个男人是个渣。小玉最终被判无罪释放，这样的公道审判总算给人一丝希望与安慰。
第三位，以胡文海为原型的大海，我觉得不能单单用同情这个字眼来表达我的感情。大海身上有正气，他是村里唯一不肯接受村长窜通私企老板侵吞公有财产的人，也是十年如一日坚持维权的人。大海身上还有侠气，在受到权势人物的欺凌后，他选择了拿起猎枪去反抗。大海扛着枪，去找村里的财会，用枪口抵着财会的脑袋，逼他写下村长和私企老板违规的证词，这时窗外警车通过，在警笛声中，那个财会委顿的精神立刻焕发光彩，指着自己的脑袋给大海说，“你打呀你打呀”，这时，大海缓缓地扣下了扳机。在财会人头爆裂的瞬间，我竟然松了一口气，脑海里浮过美国西部片里常说的一句话：正义得到了伸张。但，大海确实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最大的悲剧并不来自村长和私企老板的欺凌，而是来自村民（甚至大海自己的老相好）的嘲讽。这些村民对于作恶者没有任何反感，相反，他们羡慕那些通过践踏道德和法律来获利的权势人物。大海是一个孤独的反抗者，他也是影片里最勇敢的反抗者。为此，我敬重他！
最后，是以周克华为原型的杀手三儿。如果说影片中其他三个主角的故事都有因有果的话，那么，三儿的杀人就显得过于随意，缺乏正义性。影片开头，他被三个抢钱的路匪截住，三儿掏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杀死了这三个人。路匪有罪，但罪不至死。再往后，三儿在银行外面枪杀一对夫妇，则纯粹图财。当三儿回到家乡，他的女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三儿说：“没意思。枪响的声音有意思。”如果单单看三儿，真的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视生命如儿戏；但是，如果结合其他三个主角的故事，你就会明白，如果一个体制无限制地压缩小民的生存空间，让小民对自己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他就会变成像三儿那样冷酷无情的人。
在影片的结尾，戏台上正在演出《苏三起解》，戏中的判官反复地问苏三：“你可知罪？”在那一声跟一声的追问中，台下的小玉流下了眼泪。开始，我很疑惑，为什么要让已经被判无罪的小玉来听这个审问，后来，我明白了，自杀的小辉、被判死刑的大海都不可能站在台下了，三儿是一个内心已经麻木的人，当然也不会站在台下，只有那些活着并且内心尚有良知的人才能对已经发生的悲剧进行反思，四个主角中，唯有小玉可以作为这样的代表。
《天注定》的导演贾樟柯是一位特立独行的良心导演。他关心我们这个时代里底层人物的命运，通过一系列作品记录下他的所见所思。虽然他的许多作品只能到国外拿奖而不能在国内院线上映，但是，我对这位导演及其作品的历史价值抱有信心。在将来，他的作品一定会成为研究这个时代的珍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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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4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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