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界定一下“本土”诗人的概念。一般地说，现在已经没有“本土”这个概念了，“越是民族（本土）的，就越是世界的”早已成为共识。有一句话叫“本乡本土”，它不是文本意义上的语汇，而是文化意义上的撒娇。其实“本土”作为地域概念，已经没有意义——尤其在诗歌滥觞的今天。

但是，我还是愿意或者说不得不把云以外的既成诗歌放在“本土”的平台上去解析。余秀华*摇摇晃晃地从锅台走向前台了，云以外站得太高，反而因为失重，找不到平稳的落脚点。

如今，在谈到诗歌或者小说等诸类文本的时候，我特别不愿意提及比如技艺等字眼，我觉得禀赋和传承固然重要，但是受众（包括职业编辑）被吸引的东西“在诗外”。就是说，撞疼他们虹膜的不是美，而是野蛮的畸变。

让我自相矛盾地检视一下云以外的“禀赋和传承”。

乐谱有7个音符，诗而歌，云以外诗歌且选7首。需要说明一下，我解析的是诗，歌（狭义的歌）不在此文范畴。但是我喜欢这个“7”，像倒扣着的雨靴。

 

这是谁许下的对谁的等待

 

今年的菊花，仍是

去年的菊花

虽然雨没有下在同一天

 

就好像今年的春天，仍是

去年的春天

虽然雷没有响在同一天

 

就好像这一个人世，仍是

上一个人世

虽然故事没有发生在同一个人

 

这是谁许下的对谁的等待

一层一层，永不厌倦

 

复沓，咏叹，对恒久时光的忧伤探问。可视作诗人的小练习曲。

 

在六月的柏油路上

 

空气明亮而燥热

一只蚂蚁

爬在六月的柏油路上

像虱子

可是，公交车的轮胎不痒

路边灌木的皮不痒

路尽头的几片云彩不痒

只有宇宙里的太阳

搔着燃烧的脊背，我看见

它的光芒，小于

蚂蚁的脚

蚂蚁也因此，获得了

一个清晰的影子

在六月的柏油路上

 

虱子这个比喻是成功的，无卑俗猥亵之感。蚂蚁与太阳试比高，它大于太阳，“获得了”伟大的自尊。还去考量、生发什么呢！

 

麻雀

 

那些小于空隙的，麻雀

是谁手中自由的棋子

 

它们嘁嘁喳喳，又

忽上忽下

 

它们为悲伤中的人，提供

意外的，片刻的——安静

 

第一节就打人。被打疼了，麻木还没缓过来，全诗结束了。拯救落水的人，有一个招法，先打蒙！

 

我远远地看见

 

我远远地看见

当年躲在里面哭泣的那片榆树林

已换成修长美丽的白杨

 

如果我想重提与树林有关的旧事

必须现在就转过身去，并且

闭目垂首，掩过细微的风声

 

关键词：转过身去。是悔意，抱憾，还有深深的怅惘和不可能的期待。

 

海一定要大

 

海一定要大

大过眼睛

这样才可以让眼泪见绌

河一定要长

长过血管

这样才可以让血液失色

天一定要阔

阔过耳朵

这样，才可以让人们回到屋檐下

安心地听

下雨的声音

 

说实话，这首有点生硬的痕迹。但是吸引我的是诗末几行。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天不必阔，阔过耳朵。哈，有奇思。

 

一国江山

 

一国江山，要

静于花的呼吸

 

要有蚯蚓的肠胃，消化

土层下骸骨的争执

 

要有透明的水，在

伤疤的深处生鱼

 

要有角落，让各种梦境

自熟自落

 

我请大家严重注意这首诗，第6，第7，两首都不在云以外新出的诗集内，这让我十分纳闷。我的阅读经验和阅读直觉告诉我，这是一首了不起的杰作。君王爱江山，可是君王更加属意的是美人（所以吾国江山多不久矣），标题看似把我们引入了歧途——此诗有这样的旨意或者说此诗有这样的营造吗？那就小看云以外了。那怎么解析这首诗？其实我对目下流行的甚多解析是反感的，包括那些名家的不及物说教。诗人预先是那么想的吗，是那么设计的吗？诗是关乎灵魂的技艺，它只提供美，当然，也不排拒丑，像波德莱尔。此诗提供了绝大的罅隙和弹性，第二节闪闪发光，是我见过的最为璀璨的诗句。有时，一首诗你不必把握全体，咀嚼一两句，已够你受用。别对我说什么整体意义之类冠冕堂皇的官话，你没有触角，怎么能感受美妙的诗歌之痒呢！云以外被人记住，也许就在《一国江山》。

 

请把它埋葬

 

我的伤痛已足够伤痛

请把它埋葬

这世上早准备了足够肥

沃的土壤，和

足够磨平一切的时间

请把它埋葬

只留下左侧袖口的扣子

它因偏僻而没有沾过泪

水

它因偏僻

只记得一只误栖其上的

蝴蝶

 

“只记得一只误栖其上的/蝴蝶”，嗯，美，惊艳，在于“误栖其上”。蝴蝶，飞进“五四”以来新诗，一只不算新鲜的昆虫。胡适咏之，太过平易。刘半农好像好一些。朱湘，汪静之……晚风微醺，蝴蝶迷醉，谁写的，原句记不得了。如果把云以外这首并列进去，大约也是毫不逊色的，而且明显具备更多的可能性。云以外提供了迥异的意象，我以为这是判别一个诗人高下的关键所在。实际上我也是因为这只蝴蝶，开始对云以外刮目相看的。我不上微信，那天偶尔在格致的微信看到云以外晾诗，闻到这首，很惊讶，它至少伤了我的鼻咽。微信里的大部分诗歌是无效的，至少在我的眼睛里，就是自抓自挠，不忍卒读。

 

我不知道云以外的诗歌血脉承自哪里，他的诗歌基因图谱，有待进一步勘查。可以肯定地说，云以外在人间地面生成的诗歌，神秘内敛，劈开表层，我们就会看到花纹细致而不是粗糙的高级质地。而他的朋友余秀华，过于外露，少有涵泳，其泛泛之作恰好迎合了这个乌泱泱、乱糟糟的微信（我把它解释为微小信用）时代。

我不是在搞噱头，但是结尾这句东北土话特别像噱头：读云以外，天黑得贼拉快。

回到普通话，天黑风大，小心火烛。

 

 

*余秀华，云以外诗友，现在有没有交流不知道了。余在未成名之前，也曾来过我的博客，并有留言。看来她和吉林诗人有缘分。

 

                201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