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真应了他是天子，几日之后的除夕，永璹身子已见大好。淮秀却有了顾忌，始终不敢对他太放纵，只是遵着太医的话，每日准他在院儿里玩儿小半个时辰。

当晚乾清宫家宴，还是同往年一样的热闹。乾隆喝了不少酒，宴罢散场，脚步都有些虚浮。淮秀见皇后吩咐人准备銮舆，便知道他十有八九要在启祥宫歇了。当下只淡淡一笑，随众妃一同恭送了太后跟帝后离开，便带着刘夏几人，打起灯笼，徒步向储秀宫去。

没有月亮的夜晚，狭长的西一长街，灯光未及皆是黑黢黢的一片。 好在她走惯夜路，并不觉得可怕，只是这宫墙中的夜，比起广袤无人的旷野山川，更透出别样诡异。

从月华门出来，她特地向遵义门内望了一眼，但见红门半敞，影壁后隐约有灯火闪亮，猜拳行令之声远远传来。一时间不由自觉好笑，明知他此时正琵琶别抱，却偏生还有份期待，连自己也搞不清是为什么。

同行的嘉妃跟愉妃时不时会聊上几句，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淮秀只静静地听着。过了咸和右门，甬道上便只剩下她这一拨人马，气氛登时松散了不少。

前面有小太监打着灯，刘夏跟春晓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离神武门越来越近，噼啪的爆竹声从宫墙外传来，时断时续。

春晓嘟囔着，“哎，都三年没回家了，真是怪想得慌！”

淮秀便问道，“你家里就住京城吧？在哪儿？”

“回主子，奴婢家在皇城外鼓楼斜街，紧挨着城墙根儿，近着呢！”

淮秀不由笑出来，“你说鼓楼斜街？”这地方，她可真不陌生。

“是啊，”春晓喜滋滋地道，“奴婢家的宅子还是先帝爷赏的，奴婢的爷爷过去是雍亲王府的花匠，后来归了五王爷，奴婢的爹跟哥哥现下还在五爷的庄子里干活呢！”

淮秀倒是第一回听说这些，“这么说……你跟皇上也颇有渊源喽？”

春晓神秘兮兮地笑起来，“主子，不是奴婢夸大，春喜出身好，所以做了皇上身边儿的答应；可是，若论近支儿，奴婢是先帝爷的家生子奴才，所以，皇上才会派我来伺候您呢！”

“哦？有这回事？”

“主子，”刘夏插嘴道，“是您不觉罢了，奴才进宫十多年，就没见皇上对哪位主子这样周到的，皇上可是真心的疼您。”

淮秀微笑不语，想到他，心里有融融暖意。可是，想到他在启祥宫——她不愿再思虑，觉得自己今晚有些失态了，莫名的醋意，莫名的计较——忙冲春晓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永璹，等李妈回来，你就告假回家去罢。”

春晓喜上眉梢，“真的？谢谢主子！”

进了储秀门，张老娘正站在院子里，见淮秀进来，一个劲儿冲她挤眉弄眼。

淮秀奇怪道，“嬷嬷，你怎么了？”

张老娘冲北边儿努努嘴，小声道，“主子，皇上来啦！不让咱们说呢，自个儿就进去歇啦！”

“啊？”淮秀一惊，继而一喜，心里仿佛有块大石落了地，却忍不住看向春晓跟刘夏，春晓憋着笑道，“主子，奴婢明白，这就给皇上预备醒酒汤去！”

乾隆正半眯着眼，歪在寝殿的暖炕上，见淮秀进来，起身笑道，“一样的路程，朕去咸福宫打个转都回来了，你怎么才到？”

淮秀也不理他，径自除了身上的龙褂跟头冠，坐在梳妆台前，嗔道，“两条腿再快，也比不上十六条腿，四爷可是难为我？”

乾隆哈哈大笑，几步来到她身后，将发髻上的簪子只一拔，原本盘得整齐的发辫，立时散落下来。

他饶有兴趣地拆解她头上的辫子，一边问道，“朕突然过来，吓着你了？”

淮秀由得他鼓捣，但笑不语。

乾隆道，“瞧你，定是又在想朕的不是。”

淮秀却道，“你又装醉，狡猾——”

“哎——这话就不对了，醉时亦有三分醒，醒时亦有三分醉，什么叫‘装醉’？”

“看来，春晓这醒酒汤又白熬喽……”

隔扇门外，捧着醒酒汤的春晓，听了这话，轻手轻脚地默默退去了。

座钟敲了十二响，乾隆拥着淮秀躺在暖炕上，满足地叹息，“又一年了……”

“不知不觉，三年了……”淮秀偎在他怀中，幽幽道，“想不到，我能在这儿待这么久。”

“傻话，你要在朕身边儿一辈子。”

“是么？”淮秀翻个身，冲他笑道，“睡吧，明天还有的你忙。”

乾隆却搂紧了她道，“淮秀，今儿是永璹的生辰。”

“嗯。”

“也是你的苦日。再过多少年，朕都忘不了两年前那晚，怎样的惊心动魄，你命悬一线……所以，就算骗皇后歇在咸福宫都好，我也一定要过来陪你。”

“四爷，淮秀该当的，我不后悔。”

乾隆揽过她，猛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所以，我给永璹也准备了礼物，毕竟全凭这小子来得是时候，朕才能跟你长相厮守不是？”

淮秀气道，“才说两句，你怎么又——”却见他已经起身下床，从卧榻上拿起个檀木匣子，方才进来的时候，竟没留意。

乾隆将匣子摆在圆桌上，打开来，竟是亮闪闪的一柄剑，握在手中，剑身突突的乱颤。

淮秀不由惊道，“软剑？这……送他的？”

乾隆点头道，“嗯，看来朕还是低估了永璹，本以为他小孩子心性，有个玩具能高兴老半天的，谁知道方才额娘说，永璹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个拨浪鼓，昨儿翠嬷嬷接他到寿康宫玩儿，正遇上嘉妃带着永瑾过来请安，一转眼的功夫儿，他就将朕送的拨浪鼓做了人情了——那可是如意馆的工匠足做了一个月的——额娘还怪朕不懂儿子的心，你说说，朕冤屈不？”

淮秀噗嗤笑道，“他本就喜欢那些刀啊剑的，是你鲁钝才看不出。”

乾隆得意地惦着软剑道，“龙泉宝剑，浙江新进贡的，他可满意了吧？”

“送这个……太早了吧？”

“不早不早，朕看这小子天分极高，文才武功日后必是不输于我，你替他保管着，过几年，这柄剑必有大用处。”

看他爱子之情溢于言表，淮秀竟生出几许愧疚，想想方道，“四爷，永璹将来，定会孝顺你这个好阿玛。”

乾隆放下剑，重又坐回床上，拍着她道，“淮秀，你的心思，朕明白，无论到哪儿，他都是朕的儿子，朕都是一样的疼他爱他……睡吧，丑时又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