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39)
(2016-12-19 19: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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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绿茶璇玑程淮秀乾隆四爷 |
分类: 八宝绿茶II——璇玑 |
乾隆一行人出了午门,便就近在内城雇好了马匹挑夫。走了大半日的光景,黄昏时分,终于到了通州地界。
过了驿站和界石,面前一个岔路口,一面通着南下的官道,一面通着运河码头。
乾隆在岔路口前勒住了马,回头对曹大人道,“先生,您觉得走水路如何?直达苏州,日程要节省些,没那么颠簸,您和春喜也舒服。”
“坐船?好啊,好啊!”未等曹大人答话,其余的三人却已雀跃起来,春喜在滑杆儿上拧着手绢儿,脖子伸得老长,期待地道,“四爷,坐船好啊,又滑杆儿又骑马的,晃晃悠悠,人都给颠散了!”
“四爷,就坐船吧,坐船吧,”宝柱和贾六也可怜兮兮地恳求,脑子里却转着另外的主意,“说不定还能遇上个船家小妞儿,像小鱼儿那么漂亮的……”二人目光对视,心照不宣,均贼贼地笑了起来。
“呵呵……”曹大人望着三人,慈祥地笑了,待他们闹够了,才手拈银髯,不徐不疾地道,“四爷,坐船是好,舒服,不是运期,水路畅通,也迅速;只是……现在才二月,天气寒冷,河面就算没封冻,多半还漂着冰排,苏州又是远途,就怕不会有船家肯走吧?”
“嗯……”乾隆望着弯弯曲曲、不见尽头的南下官道,皱了皱眉,“这天寒地冻的,在马背上实在辛苦。”
“四爷,不如咱们去雇量马车吧?”贾六上前献计。
“雇个马车?那得走到什么时候去?下个月啊?”乾隆没好气地瞪了贾六一眼,“咱们出双倍的银子,我就不信没有船家肯接!走,过去看了再说!”言罢扬鞭打马,率先向码头奔去。
“就是,就是,咱们出双倍的银子!”贾六得意洋洋地溜缝儿,四人尾随而至。
京杭大运河,通州码头,此时还是一片萧瑟局面。
冷风自河面刮过,大大小小、尺把长的冰排,在青灰色的河水中若隐若现。天幕已经黑了半边儿,一轮上弦月,在朔风之中瑟瑟抖动。暗沉的暮霭里,又隐藏着夕阳的余晖,透过云朵显出刺眼的橘红。
十余艘客船、渔船或是货船,顺着码头在岸边拴了一溜儿,棕黑色船身,随着河水上下起伏,好似一条沉睡的长蛇,正在梦中懒懒地蠕动。
码头不远处,被石篱笆围起的地方,升起了袅袅炊烟。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正值开锅造饭时分,船民的女人们胳膊上夹着竹篮,三三两两地从家中出来,到附近的河水里洗菜。东家长、西家短聊得高兴,咯咯的笑声飘出去老远。
船民生活,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却让乾隆看得痴了。男耕女织,老婆孩子热炕头,想笑便笑,想骂便骂,想唱戏便能放开了喉咙,这对心灵饱受拘束的他,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生活。他停下来,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那些蹲在岸边的女人们,脑子里忽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自己站在船头,手握双桨,就这样慢慢地划近了岸边,一个女人抬起头,端起手中的菜篮子,对他招手笑道,“四爷,怎么才回来,快吃饭了……”女人的面容渐渐清晰,居然是淮秀……
“嫁?可能会嫁吧。嗯……嫁个种地的,嫁个放羊的……”一句话蓦然间跃入脑际,好熟悉啊,是她?乾隆暗笑,倘若我真是个种地的、放羊的、或者是撑船的,她是不是就嫁了我?
“喂,你看那几个人,”
“不认识,是来找人的吧?”
“找人?穿得那么好,会有咱们这儿的穷亲戚?”
“是来租船的?”
“大冬天租船?有毛病吧?”
发现了闯入的陌生人,妇女们嬉笑声渐小,变成了蚊子般低低的议论。大家用警觉的目光注视着最前方的乾隆,好一阵儿见他没有动静,终于有一个胆大的,在众人的推举下上前搭话。
“嗯……大爷……先生……客官……公子……”他模样生得实在是俊,女人不由得有些脸红,支吾了半天,也不知叫什么好。
“这位大嫂……”
“哦,这位大哥,您来我们村子,是找人?”女人突然灵光一现,连珠炮般蹦出话来。
“我是……”乾隆有些哭笑不得,我叫她大嫂,她倒叫我大哥,我们岂不是成了一家子?
“我不找人,我找船。”乾隆指指身后的人马箱笼,“我们有急事,要赶去苏州。”
“苏州啊……”女人终于恢复了正常,面有难色,“那我看你们可找不到船了,瞧瞧,这河上还漂着冰溜子呢!那么远的道儿,普通的客船可经不起。再说了,谁家的男人有这个胆儿?”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他想,咱也舍不得不是?”
“大嫂,”宝柱上前道,“我们去苏州,运河是直达。您瞧,我们这有老人也有女人,骑马坐车,实在受不起罪。您就帮忙想想,谁家的船好,能送我们过去,我们出双倍的船资。”
“大嫂,您就行行好了,”贾六也可怜兮兮地上前恳求,“您看啊,我们刚从京城出来的,这眼瞅着天儿就黑了,前面百十里也没有镇店,找不着船,我们总不能折回驿站去啊!”
“这样嘛……”那女人不说话,眼睛却骨碌碌望着乾隆。
“大嫂,全托赖您。”他无奈,只得补了一句。
“成!那……你们等着,我给你们问问去!”女人这才肯答应,冲乾隆笑了一笑,转身朝岸边去了。
一行人就这样在原地等着,看着那女人又回去一群船妇中间,说了些什么,众人纷纷摇头。女人不甘心,拉过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又比比划划一阵,这才回转来,对乾隆道,“这位大哥,算你运气好!要不是赵大胆儿的媳妇儿刚生了娃娃,家里急着用钱,恐怕他老娘打死也不肯接这个活儿呢!”
“大嫂,真多谢您了”,乾隆笑道,“那我们现在就上船?”
“嗬,你可够心急的!”女人眼珠转转,对乾隆道,“你可真说好了,是双倍的银子?还有啊,这一路上的饮食、炭火、靠码头的费用,可得你们付!要不答应,我也不说去了,乡里乡亲的,免得落埋怨!”
“哎哎,我们付,我们付……”说话的却是曹大人,入夜的天儿,越来越凉,老头儿可有些抗不住了,“我说小娘子,你就尽管说去吧,只要今晚能上船,什么钱我们都付!”
“那成,这老先生瞅着就是讲信用的人!”女人笑道,“那你们就在这儿等吧,快点把挑夫什么的都打发了,我这就给你叫赵大胆儿出来!”
“等等,”乾隆道,一边冲贾六使了个眼色。贾六会意,掏出一小锭银子塞在那妇女手里,“大嫂,这是我们四爷给您的,就算谢谢您帮咱们找船。”
“哎哟,这……这怎么好……我也没帮上啥……”女人望着银子,有些不好意思,却舍不得挪开眼,只得半推半就地接了,藏在袖中,回头领了那上了年纪的妇女,二人往村中去了。
酉正时分,一艘暗黑的客船离了港口,漂漂悠悠避开密布的冰排,一路向南驶去。
艄公只有一人,就是女人口中的“赵大胆儿”,二十五六的年纪,精壮魁梧。
隔间的灯光熄灭了。曹大人和春喜早耐不住疲乏,一合眼便会周公去也。乾隆躺在独间里,听着浪涛拍打船身的节奏,不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只有宝柱,挎剑坐在船头,明亮警觉的眼神,就如艄公脸上亮闪闪的汗水,同苍穹中的月光交相辉映。
紫禁城,储秀宫。
早膳过后,陈骢照例来为淮秀请脉。这是乾隆的吩咐,三五日便要一次,淮秀早已经惯了,只是笑盈盈请他入座。
陈骢一搭上淮秀的腕子,眉间即微微蹙起,须臾,他松了手,问道,“娘娘近日可觉得有何不妥?”
“不妥……”淮秀微一思索,“倒也未见,只是胎动愈加频繁了,身上有些疲累。”
“嗯,”陈骢点头道,“娘娘是否还觉得腰腿酸软,下腹隐隐有抽痛之感?”
“抽痛……夜里和清晨是有些,日间便不很明显。”
“这就是了,”陈骢一捋胡须,“娘娘这一胎乃是孪生在腹,娘娘骨骼既小,身形又不甚丰润,微臣以为,早产的可能是极大的。”
“早产?”淮秀惊道,“陈太医,那孩子会不会有危险?”
“娘娘放心,”陈骢不慌不忙,“皇上临走前叮嘱过微臣,务必要保得胎儿足月。微臣这就替娘娘开一副汤药,分量要落重些,娘娘服后恐有肠胃不适,还要多加忍耐。”
“哦……”淮秀松了口气,“陈太医,只要保得孩子平安,其余都不打紧。”
“呵呵……”陈骢笑道,“娘娘也无须忧心过甚,您怀胎已近八月,即使胎儿此时落地,也未必便救不活。娘娘只需安下心来,多加休息,切勿忧虑劳累,若无要事,勿要到处走动,微臣建议您卧床为上。”
“好,陈太医,还劳您多多费心。”
“娘娘说哪里话,这是微臣的职责,”陈骢起身施礼,对淮秀道,“娘娘,那微臣先退下了,稍候派人替您送药过来。”
“陈太医,我送您,”淮秀起身相送,春晓连忙在旁搀扶。三人刚走到院中,就见刘夏领了一男一女迎面而来。女的淮秀认识,是舒妃身边儿的闻莺,男的,看打扮是个太监,却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三人见了淮秀,连忙上前请安。淮秀听得那太监口中自称“于顺,”于是问道,“你是哪宫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回秀主儿,奴才是启祥宫里的,日常负责些杂务跑腿儿,上不得台面儿,也无怪您没见过奴才。”
“噢……”原来是娴贵妃身边的人,淮秀不由多了几分戒备,“那……你来找我是……”
“秀主儿,是这么回事儿,”那太监嘴皮子倒是麻利,“永和宫的闻莺姑娘今儿个来找我们主子,非说舒妃娘娘身子不适,要主子替她叫个太医瞧瞧。我们主子仁厚,说叫就叫吧,于是便下了懿旨,让奴才领着闻莺去太医院,哪知道到了那儿,她见陈太医不在,便说什么非要请陈太医不可。奴才琢磨着,这太医院哪位大人都不是泛泛之辈,随便请一位当值的也就是了。可是闻莺姑娘一定要等,奴才还有别的事儿办,又惦记着向我们主子交差,一问之下,才知道陈太医来了储秀宫,所以,奴才就过来了,奴才不是存心要冲撞您,您是和善的人,可千万体恤着奴才也是迫不得已……”
“好了,不妨事,”原来是舒妃不舒服,淮秀哪有阻拦的道理,她对陈骢道,“我这边没什么了,陈太医,您的意思呢?”
“既然皇贵妃这么说,微臣去永和宫走一趟便是。”
“好,多谢您,”淮秀微微一笑,目送几人离开,正待转身回宫,却见闻莺不知何时回转了来,上前拉了她的手,亲热地道,“秀主儿,奴婢方才忘记问,您怎么几天也不往永和宫去了?我们主子身上不舒服,不能过来探您,可是她心里一直惦着您呢!”
“呵……”被她这样一说,淮秀倒不好意思起来,本想依照陈骢的嘱咐回房休息,此时也只得顺势道,“漪舒是怎么了?平日都好好的,不如我过去看看她罢。”
“真的?那先替主子谢过您了!”闻莺说着就要下拜,“主子许是心里憋闷得慌,见了您,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主子……”一旁的春晓却不乐意了,她终究还担心淮秀的身体,噘着嘴道,“主子,您待会儿还要喝药呢,这么一去,恐怕药都要凉了!”
“唉,”淮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闻莺的殷殷目光,又着实令人不忍拒绝,于是便拍拍春晓的手,安慰道,“药来了,就先在火上热着,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永和宫。
舒妃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是虚弱。
陈骢自药箱中拿出脉枕,正待为舒妃切脉,就见淮秀偕春晓走进,连忙上前道,“皇贵妃吉祥!”
“淮秀……”舒妃见她来了,自床上抬起一只胳膊,向她招招,有气无力地道,“淮秀,快这边坐……”
“好,”淮秀点点头,随即在床边坐了,执起舒妃的手,问道,“漪舒,这是怎么了?可觉得好些了没?”
“唉”,舒妃摇摇头,捂着胸口道,“也不知怎么,就是胸中发闷,浑身没劲儿,饮食也没了兴致,还整天价儿打瞌睡。我琢磨着,该不是从前的什么顽疾,拖得久了,这就要油尽灯枯了吧……”
“漪舒,快别说这丧气话!你年纪轻轻,哪儿来的什么油尽灯枯?”淮秀连忙捂了舒妃的嘴,轻声安慰,心中却也暗自嘀咕,“她同和亲王两相思念多年,心中凄苦,莫非真是郁结在胸,竟成了绝症?”当下也不禁忧心起来,忙对陈骢道,“舒妃娘娘到底是何病症,还望陈太医据实以告,以免娘娘挂心。”
“是!”陈骢低头道,“待微臣为娘娘详细诊治。”说罢重又按了舒妃的脉,不消片刻,脸上竟露出笑容。
“恭喜舒妃娘娘!”陈骢笑道,“娘娘不消担心,这是喜脉啊!”
“啊?是……是喜脉么?”舒妃虚弱地撑起身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漪舒,你又有孩子了!”淮秀高兴地握住舒妃的手,心中也是惊喜不已。按她的打算,弘昼现在杳无音讯,若有了这个孩子,舒妃说不定就会收回心思,安于平淡,一场惊险消于无形,那当真再好也不过了。
“呵呵,娘娘腹中胎儿已近三月,初期不适很快便会缓解,微臣只须开几副药为娘娘调理身子,不出半月,保证娘娘行动坐卧如常。”
“什么?陈太医,你说这孩子……有多大?”听得此言,舒妃忽然没了笑容,转而换上一脸的疑惑。
“漪舒,怎么了?”淮秀刚问出口,猛然发现情形不对,记得过了正月十五乾隆才去了永和宫,现在算起来,可不是一个月还不到么?
“娘娘,微臣说这胎儿两月有余,已近三月。”陈骢不知就里,恭恭敬敬又重复了一次。
“你……陈太医,本宫……本宫……可跟你有仇么?”舒妃气得浑身颤抖,本来苍白的面色也泛起潮红,手指陈骢,羞愤地道,“本宫……可是何时得罪了你?你今日要这样来诬陷我?”
“啊?”陈骢一时间如堕云雾,他本是涵养极好的人,此刻不卑不亢地道,“微臣何时诬陷了娘娘?娘娘此话微臣实在不懂。”
“你不懂?你当真不懂吗?”舒妃似乎万分委屈,“陈太医,你去查查敬事房的簿子,皇上上个月十六留宿在我这永和宫。到如今,屈指算算也不过二十余日,您如今却说我怀胎三月,岂不是荒谬之极?在上个月十五之前,我因为身子不适,一直都吩咐敬事房撤了牌子,您这三月之说,不是诬陷却又是什么?难道说本宫这孩子,是……是……”后面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啊?这……”陈骢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忙跪下赔礼道,“娘娘恕罪,微臣实在不知道这许多内情,许是微臣一时疏忽,求娘娘让再微臣诊治一次。”
淮秀坐在一旁,一直没有搭话。开始听了陈骢的判断,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舒妃的一番话,却让她登时明白了一切。想起夜探永和宫那晚,到如今不正是二月有余?当下只觉得耳边 “嗡”的一声,似乎整个头都大了一圈。“漪舒啊漪舒,你费尽心思,设了这个局,我也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枉我一直真心待你,你却这般耍弄于我,程淮秀闯荡江湖多年,未料今日却看错了人……春喜说得没错,这深宫中,哪有真正可以相交的朋友?大家都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淮秀咬着下唇,微微冷笑,心中惊慌、失望、矛盾……百感交集,半晌,方才稍稍定下了心神,“好,漪舒,你叫我来,该不是只为看戏吧?我倒要看你究竟意在何处!”
果然,陈骢刚要再行诊脉,却见舒妃忽然把手腕向后一撤,绷着脸道,“陈太医,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皇上何时来的永和宫,可不是本宫凭空捏造,敬事房的薄子记着,永和宫的下人看着,还有,皇贵妃在这儿——你倒是问问她,隔了几天我去储秀宫,可向她提起了这事儿没有?”说罢转头望向淮秀,眼神中却是万分凄楚,“淮秀,你倒是说话啊!”
“呃……”淮秀已经不知道自己喉咙中究竟发出了什么声音,心乱如麻,却又愤懑难抑,有心就要一吐实情,或者干脆一句“不记得”便将自己推托个干净,可是,一遇到舒妃明显带着哀求的眼神,一颗心却霎那间软了下来,只怕现在不经意的一句,被陈骢看出了端倪,舒妃母子便要性命不保。“唉,罢了,幼儿无辜,稚子可怜,”淮秀心中暗叹,目光不自觉望向自己隆起的腹部,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舒妃娘娘说得没错,她的确向我提过这事儿,不仅如此,就连皇上也曾经对我讲过。”一语言罢,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得浑身骨骼好似散了架一般。
“哦,那……”陈骢悬在半空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刻见舒妃是满面的凛然,似乎自己再要说错一句,她便要立时站起来以死明志。好歹在官场混迹多年,这点事情如何看不明白?心内便再是琢磨不透,该如何应对也是明摆着了,“娘娘,请恕微臣学艺不精,诊错了龙胎的月份,也毋须再诊了,娘娘的龙胎定是一月之内无疑。”
“嗯……”舒妃双眸半闭,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倒是淮秀见陈骢窘迫,心下不忍,忙吩咐了小项子送他出门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