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宅。

淮秀捱了几日，终于又等到了马显龙上山的日子。眼望马显龙出门，她马上拎了条抹布来到书房，名为清洁，实为借马家文房四宝一用，好给辰坤送封信去。这写信的机会她等了不是一天两天，平日不敢，只怕引起马显龙的怀疑。淮秀起初以为辰坤见自己未归，肯定会派人来找，曾屡次打算开口向马夫人要求出门办事，却哪知马显龙行事谨慎，物品采买都有专门的家丁负责，怪只怪自己太早对夫人说无家可归，倒断了自己出门的后路。淮秀无奈地摇头，既然收不到辰坤的消息，只有自己想办法送消息出去了。

因为担心随时会有人进来，淮秀只是匆匆写就寥寥数语，通知辰坤自己的概况，让他尽量拖延时间，还有就是确定了日后通消息的方法。淮秀已经跟钱妈讨来了每天去门口挂灯的差事，只需让辰坤派人把信件埋在马家门口制定位置即可。做完了这一切，淮秀把信件折好放进怀里。正在洗笔的工夫，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声音沉重有力，却不是马显龙是谁？

“老爷？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淮秀低头问道，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是正在整理书案。

“嗯，今儿个人太多，不出门了。”马显龙淡淡地道，瞥了淮秀一眼，“你倒勤快，我出去才多久，你就进来了。”言辞中颇有戏谑的味道。

“哦，不是，我以为老爷和平时一样，要出去一整天，所以特地进来为您整理书房。”淮秀听出了他的试探。

“哦？哈哈，怪不得夫人一个劲儿地在我面前夸你，你这丫头，还真是手脚勤快。”马显龙的样子似是相信了淮秀的话，转眼看到淮秀手中尚在滴水的毛笔，随口问道，“你是读过书的？”

“我……”淮秀略一思忖，答道，“父母尚在的时候，也读过几年。”

“嗯……”马显龙用手支着下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淮秀，好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秘密，“夫人所言果然不假，你跟其他的丫头的确是不一样……”

淮秀低头不语，她觉得马显龙显然是不需要自己的回答。对于这个早就知道是“土匪”的人，淮秀一直很是疑惑，他对待妻子敬爱有加，对待仆人温文有礼，从未见他破口大骂或是暴跳如雷；如果不是黑中泛红的脸膛和结实的身材表明了他是个“练家子”，淮秀真要怀疑自己看到是个江南儒商。

一时间气氛陷入尴尬，马显龙的眼神似乎有洞穿一切的力量，直迫得淮秀就要张口去问钟绍秉的下落，然而还是忍住，秋水般的双眸现出无辜的神色，直直地迎上马显龙的目光。“看吧，看吧”，淮秀心中叹道，横竖他是没有实质的证据，倘若连这一关也熬不过，自己也枉称在江湖打拼这许多年了。

“苇儿姐姐！”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人未至，声先到，来的是马家的小丫头碧桃。碧桃没有料到马显龙也在屋中，讷讷地叫了一声“老爷”，便也低头不再言语。

“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地啊？”马显龙皱皱眉头，漫不经心地问。对这些小孩子，他一向都很和蔼。

“老爷，外面漕帮在办龙舟赛会，好看得很，夫人特地准我们出去瞧个热闹，我是来找苇儿姐姐一起去的。”

“漕帮？”淮秀心中一动，如果真是漕帮，那么自己就不愁送不出消息了。她仔细观察着马显龙的神色，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暗涌。或许，这才是他今天选择不出门的真正原因吧，是为了不让漕帮发现踪迹？如此说来，他也一定不会放家里的任何人出去。淮秀觉得有些遗憾，闭眼等待马显龙的拒绝。

“是啊，苇儿姐姐，你初来苏州，肯定不知道，漕帮和盐帮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大帮派，漕帮呢，就是专门在河上面跑船的，每年端午龙舟赛会，都是由他们来办呢！”碧桃开心地解释，她以为淮秀是不知道漕帮为何物。

“端午了？”回答的却是马显龙，他见碧桃轻轻点头，脸上期盼的神色犹自遮掩不去，于是挥挥手，有些疲惫地叹道，“唉，半个月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碧桃啊，你们去吧，顺便去买些粽子回来，大家都讨个好意头！”

“是，谢谢老爷，谢谢老爷！”碧桃高兴地说着，拉起淮秀就走。淮秀心里却还在琢磨着马显龙刚才说过的话，他居然没有拒绝碧桃的要求？半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这是什么意思？从说票儿的到盐帮开始，的确有半个月了，难道……他是打算痛下杀手？

“咚咚锵，咚咚锵！”，山塘大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平日里隐匿不出的镇上居民，就仿佛冬眠结束的动物，全部在这一天涌上街头。自古端午龙舟赛，都以江南水乡为盛，宋代陆游诗云，斗舸红旗满急湍，船窗睡起亦闲看。屈平乡国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盘。此时木渎镇宽阔的河道两岸，几步一隔是搭好的巨大彩棚，穿着各色彩衣的漕帮桡手，正在棚中养精蓄锐。河道中并排泊着七只狭长的龙舟，分别涂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每只舟前都坐着一名穿了同色彩衣的舵手，彼此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淮秀举目四望，到处寻找着熟悉的身影。桡手和舵手都是生面孔……很快，她就看到了江沱，正在坐在对岸搭得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彩棚里面，跟何腾和常纤谈笑风生。如何才能联络到他呢？淮秀飞快地转着主意。过去找他？不行，江沱目标太明显，谁都知道那是帮主的棚子，即使有人不认识他，难保不会有马家的其他人注意到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发现自己，然后主动派个人来联络。可是这岸上人山人海，不只是木渎本地的居民，恐怕连附近村镇的百姓都来了不少，这样一身再普通不过的丫鬟打扮，又被挤在密集的人群中，要被江沱发现真是难上加难。

午时过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龙舟赛拉开了序幕。一时间锣鼓喧天，七艘龙舟同时出动，如离弦的箭儿一般，飞速向河道尽头驶去。岸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助喊声此起彼伏，桡手们互不示弱力争上游，原本风平浪静的河面立即被搅得浪花飞溅、鱼儿四窜，气氛令人热血沸腾。

淮秀看看身边的碧桃，正大张着嘴看得沉醉，一双眼睛只随着龙舟移动，手里还攥紧了拳头，不住地喃喃自语“加油，加油！”机会正好，淮秀对碧桃道，“老爷不是吩咐去买粽子吗？你先看着，我去买。”

“嗯，”碧桃下意识地点点头，连脑袋都懒得转，这么紧张激烈的时刻，有人帮她代劳，自是求之不得。

淮秀离开碧桃，一个人悄悄上桥，向对岸走去。众人的心思都在龙舟上面，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桥头的大槐树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把淮秀拉了进去。

“啊？！”淮秀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面前一张笑盈盈的脸，带着两个酒窝，“小鱼儿？！”

“嘘……”小鱼儿做噤声状，“程帮主，可算找到你了！江爷爷特地把龙舟赛挪到木渎来，就是为了找你……”

“你……也是专程来找我的？是辰坤去找了江老帮主？盐帮一切可还好么？”

“哎呀，程帮主，我今天的任务，就是只负责看人啦！哪里知道那么多消息呢？”小鱼儿嘟起嘴巴，“江爷爷说，不要多管多问，最重要确定你一切无恙。如果你现在离不开的，我们就帮忙给盐帮带个消息……”

“嗯，”，淮秀点头，把信塞在小鱼儿手里，“我现在一切都好，也确实离不开，你把这个给辰昆看，他自然会明白一切。”说罢四下看看，“小鱼儿，我不能被人发现，我先走了，替我多谢沱老。”

“好，程帮主，那你自己保重……”

淮秀拎着一串粽子回到碧桃身边，龙舟赛已经决出了胜负。

“唉！真是没用，枉费我叫了这么半天！”碧桃看好的那只龙舟并没有拔得头筹，引来了她的抱怨。一转头，看到淮秀已经回来了。“哎？苇儿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啊？好看的地方都错过了！”

“呵呵，没办法”，淮秀遗憾地笑笑，“买粽子的人太多了。”

“唉！咱们回去吧，”碧桃有些无精打采，“要是误了开饭，钱妈又要唠叨了。”

“好啊，”淮秀愉快地答道，心中估计着，明天，最迟是后天，她就能收到辰坤的消息了。

回到马宅，就看到马夫人又在厨房忙碌。淮秀自从到马家开始，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日三餐开饭之前，马夫人会用托盘盛好饭菜端到后院去，半个时辰后回来，然后和马显龙一起上桌吃饭。淮秀听钱妈说马家后院里是关牲口和放杂物的地方，可是……这样一个地方，整天大门紧锁，不许接近，还住了一个要夫人亲自送饭的尊贵人物，这些不能不让人觉得可疑。淮秀已经开始觉察似乎这里就是关押钟少爷的地方，也曾经去夜探过几次，见到的是几座马棚和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透过小屋的天窗看去，里面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屋门上了大锁，没有钥匙根本不能进入。淮秀担心深夜惊了牲口，每次都是片刻即返。

“夫人，您又在忙啊？”淮秀笑着上前打招呼，心里只希望可以得到一次送饭的机会。

“呵呵，苇儿，你们看龙舟回来了？”夫人看着淮秀，眼中满是慈爱之情。

“是啊，夫人，外面好热闹，您怎么不去看看？”

“唉，不去了，年纪大了，腰酸背疼的，不跟你们年轻人去凑这个热闹。”马夫人无奈地说着，伸出手来捶了捶腰。

“夫人，我来帮您。”淮秀赶紧识相地跑上去，帮夫人捏腰捶背。这套手艺，她本来是不会的，还是怀着永璹的时候常常腰酸，从春晓那里学来的。

“唉……”马夫人闭上眼，舒服地叹气，“苇儿，你真是个好姑娘，哪里都好……”

“呵呵，夫人，您过奖了。”淮秀笑答，不以为意。

“苇儿……”马夫人忽然转过身来，抓住淮秀的手，一双眼睛直盯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夫人？”淮秀对她的举动很是不解，“您有事？”

“苇儿，你想没想过回家乡去？或是去南方找你的亲戚？”

“回家乡？”淮秀一惊，莫非是马显龙发现了什么，夫人在好心让自己离开么？可是，看他今天的样子，不像啊……淮秀定定神，装作玩笑般地答道，“夫人，我家乡早就没有人了，回去做什么？亲戚家也不知道搬到哪里了，您若现在赶我出去，恐怕我只能流落街头啦！”

“呵呵，”马夫人笑了，似乎很欣慰，“那……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我这条命，都是夫人救回来的，夫人待我，可说情同母女。”淮秀如实回答，对马夫人她还是很尊敬。

“真的情同母女？”

“是啊，夫人您……”淮秀搞不懂马夫人为什么要强调这句话。

“苇儿，我早就有这个打算，收你做女儿，你留在马家可好？”马夫人诚恳地问。

“啊？这……”淮秀有些迟疑，马夫人比起太后，慈爱了许多，有这样的一个娘，她是千愿万愿。可是自己的来此的目的，日后定有同马显龙翻脸的一天，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宜做出如此感情用事的举动。

“苇儿？你不愿意么？”马夫人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透着深深的失望。

“啊……不是”，淮秀不忍心看她的表情，搪塞着道，“夫人，这件事情，总要同老爷商量才好，老爷未必会愿意的。”

“哦……原来你担心这个……”马夫人放心了，拍拍淮秀的肩膀，笑道，“傻孩子，我当你为什么不愿意呢，老爷那方面，你放心，我早就同他提过了，他也并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马显龙居然没有反对？淮秀不解。她一直以为马显龙已经对自己有了怀疑，只是捉不到把柄，现在看来，他居然是和夫人一样，那么今天早上他用那样的眼光审视自己，想必也是为了夫人提的这件事了。

“苇儿，你还担心什么？”马夫人见淮秀不语，连忙追问。

“嗯……”淮秀的眼睛瞥到了灶台边的托盘，倘若自己成了马夫人的义女，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接触钟公子了？至少也会增加马显龙对自己的信任吧？紧要关头，万事以救人为重，马夫人，只能日后再向您慢慢解释了。淮秀暗道一声抱歉，转而绽开笑颜，“好，夫人，我答应您！”

“哈哈，这就对了！好孩子！还叫夫人哪？”

“这……干娘！”淮秀有些不好意思。

“嗯，好女儿！”马夫人抱住淮秀，开心不已。

这天以后，淮秀就变成马家的大小姐，上上下下的仆人们也改了称呼。见到马显龙，淮秀羞答答地叫声“干爹”，马显龙也依旧是笑得淡然，并没有多余的表示。淮秀现在知道，他之所以答应收了自己，无非是为了满足夫人多年求子的心愿，本身对这个“女儿”并不如何在乎。有了这个认知，淮秀放心许多，不用做那么多粗活了，她也乐得每天跟在夫人身边。虽然夫人仍不让淮秀跟去后院，但是，淮秀已经可以看出她与日俱增的信任。

两天后，淮秀收到了辰昆的消息，对方将赎金降低到八十万两，时间宽限一个月。淮秀掐指算算，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十几天的时间，是自己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