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轮回——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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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杂文 |
《春夏秋冬又一春》是部韩国电影,从影片的名字不难看出这是一部有关轮回的电影。春、夏、秋、冬自然界的四季交替轮回,人们在光阴中日复一日地生活,不知不觉地老去。春天花开,夏天落雨,秋天野黄,冬天飘雪,在简单的物候之下,众生碌碌,各有辛酸。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有些事物依旧,有些事物已悄然改变。
影片的主角是住在一座“人生庵”的师徒二人,庙坐落在一个山间的湖心。从始至终,镜头未离开小庙及庙周边的山野,电影画面干净漂亮,让人一见怦然心动,似那就是自己心中梦想的避世之地,欲往之过一段清心寡欲的世外生活。然而在这纯粹无拘的自然当中,人性的展露也是赤裸无余,我们是否有勇气或有能力面对真实的自己?
春天万物复苏,草木萌生,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季节。年幼的徒弟在山中玩耍,他把石子绑在鱼、青蛙和蛇的身上取乐。师傅暗中观之不语,及至夜晚,把一块大石绑于徒弟身上。清晨徒弟醒来,求师傅把身上的石块解下。师傅反问你知道自己的痛苦,岂知那些动物不会痛苦?他命徒弟去把绑在动物身上的石子解去,然后才能替他解去身上的石块,并教导说:若人犯了错误,心中的石块是永远解不下的,要背负一生。这句话在影片中起到了预言作用。徒弟背着石块来到山野,分别找到被他虐待的动物,鱼已死,徒弟将鱼埋掉;青蛙仍活着,徒弟解掉其身上的石子;找到蛇时,业已死去,徒弟看着惨死的蛇痛哭流涕。
人的本性是善是恶向来有不同的说法,但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以虐待动物取乐至少说明人性中含有一定残暴的本性。人是种动物,从残酷的自然竞争中生存下来,并取得最大的胜利,杀戮与嗜血深深烙进了人的遗传进程中。是否这也注定了人类悲哀的命运?当徒弟想悔改时却为时已晚,一条鱼的死或还可以承受,但在蛇的尸体面前,他忍不住哭泣起来,哭得无邪,哭得绝望,哭得无辜,他似乎已看到自己负罪而无奈的命运。这负罪并非负着个人的罪,而是所有祖先的罪,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空山寂寂,泣声谁闻?
夏季到来,繁花盛开,生命正时。此时的徒弟已长成一个青年,体内的欲望蠢蠢欲动。一名少女在亲人陪同下来到庙中上香祈福,少女体弱欠安,借住在庙中休养。我们不必细究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偏僻的庙中,许多事是冥冥中注定的,是必然的考验与经历。命运之说或许过于武断,但天地万物息息相关却是不争的事实。年轻的徒弟顺理成章的与少女相恋,发生关系。两人沉浸在爱的世界中一发不可收拾,直至被师傅撞见。少女羞愧难当,向师傅道歉后告辞离开,徒弟忍受不住相思的煎熬,半夜悄悄离庙,去追寻少女。
欲望是人自身永恒的问题,欲望生于我们体内,与我们互为一体,纠缠不休,挣扎不止。淫欲一直被视为欲望之恶首,性是人类的本能,没有性,便不会有人。过度的性便称之为淫。因为电影是以佛教的角度来拍摄,年轻的徒弟与少女发生关系被视为一种淫行,然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徒弟并非自愿出家,而是从少被寄养在庙中,也就是说他的命运不是由他自主选择的。虽然两人的行为存在值得诟病的地方,但徒弟与少女的恋情是种本能的体现,难以遏制,因此事情败露后师傅并没有过多的责罚徒弟,甚至在徒弟离庙时,他装睡不知。徒弟在山中隐居多年,仍无法完成生命的意义与圆满,一入尘世是否能得到他所追求的东西?
秋山黄野,水静天阔。又是多年过去,师傅独居庙中已年衰体弱,同时也更加心静神悯。一日,他从一张包食物的报纸中看到徒弟杀妻在逃的消息,默然地替徒弟准备好僧衣。果然几日后徒弟返回庙中。他痛苦、悲伤、愤怒,向师傅讲述自己无法接受惨遭爱人抛弃的事实,杀了爱人。他口中的爱人与当初那个少女是否是一个人并不重要,她们都是种世俗欢乐的象征。此时的徒弟后悔、自责、激动、迷茫、决绝,似乎所有人类的情感同时集于一身,他心怀仇恨,又无处发泄,显然杀了爱人并不足以解决问题。师傅为了让徒弟心静,在庙外的地板上写下经文,让徒弟拿杀过人的匕首把字刻下来。字刻到一半,两个追捕的警官到来,在师傅的请求下,他们答应等徒弟刻完心经第二日再带他走。徒弟连夜刻经,触动了警官,替他持灯。清晨徒弟刻完字,累晕在地昏睡,师傅带着两个警官给刻好的字上色,晨雾中呈现出一副静谧的画面,善与恶,罪与罚在一块狭小的地方平和共处。最终徒弟被带走,师傅在秋尽之时于舟中自焚。
人有七情六欲,当性情扭曲或泛滥之时便可称之为心魔。当徒弟向师傅愤怒地控诉自己所遇不公时,师傅只平淡地说爱不就是这样的吗(大意)?爱情的流逝转换再平常不过,然而正是这平常让人恨之无着,空自悲戚。然而爱之无常又是我们自身造成的,徒弟的不满是对人性的不满,人性之恶让他感到绝望,让他仇恨一切。但他的妒嫉与杀戮又何尝不是种罪恶?这种以恶制恶的方法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徒弟的返回也并非全是因为要向师傅忏悔,其中包含着很大躲避的因素,当警官追来时他的恐慌与惧怕表明了他仍只是个平凡的人,贪生怕死,这种刻画更让我们洞悉到人性的复杂与善变。他憎恶人性,却又舍不得自己的性命,他过多的加罪于人,却没有反省自身,同样的人,同样的善与恶,他盲目的仇恨并不能代表他的正确。直到他刻完经才真正得到心中的宁静。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个假设,若他的爱人没有移情别恋,情况会怎样,他们会幸福一生吗?由此看来人生似乎处于无数的偶然与可能性中。徒弟离开时带走了庙中的佛像,可见他虽贪恋红尘,但仍对佛存在一种信念,从小到大的隐居生活已对他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他与爱人间的矛盾即便不是必然的,也存在着较大的诱发性。他与爱人的冲突是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是精神与世俗的冲突,无可回避。
冬雪洁白,冰封如镜,服完刑的徒弟再次归来,不同于之前的走投无路,这次是他真正的回归。他已过中年,面容沧桑,他从弃舟中把师傅的舍利取出,用冰雕了一个佛像,把舍利塞于其中,然后把佛像置于溪水中任流水冲刷,万物留不住,唯愿清来还洁去。徒弟穿上师傅留下的僧衣开始独自修行,尘世的罪他已还完,但心灵的罪却要背负一生。在不断的艰苦修行中徒弟似乎得到了一种平静与圆满。一日,一个蒙面女人带着个刚出生的婴孩来到庙中,半夜女人把孩子留在庙中,独自离去,然而却意外掉入徒弟在冰面上凿的取水孔而死。第二日徒弟发现后万分自责,他在身上绑了块石头,赤着上身,经过辛苦跋涉,把一尊佛像置于山顶,俯视着小庙。荒凉的大山,冰封的湖面,湖中一庙孤独若磐石,绑住人世。
有意之罪或可避免或惩戒,但无意之罪该如何看待和救赎?若说人类自身存在缺陷,注定了一些事情无法更改,相对于人类的“通罪”我们自已身上是否也存在着无法避免的“己罪”。你的取水之孔是他们的葬身之穴,你窗台上养心怡情的花盆却是别人丧命之瓦。曾有人说每一个奢侈品背后都有一个血泪工厂,同理,万物相关,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恶罪等身。我们是无辜的,却又脱不清干系。当徒弟以为找到了一种解脱并圆满自己的方法时,命运却残酷地提醒他,人生远比我们理解的复杂。这也正是师傅没有过多干涉徒弟人生的缘由,太多的事我们自己不知,又怎能去指导别人。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寺门打开,春花迎人。被女人遗弃的孩子已到了如当年徒弟出镜那般的年纪,他在山中玩耍,把石子塞入鱼、青蛙和蛇的口中取乐……
至此一个完整的轮回重新开始。我们甚至可以推想得出已成为师傅的徒弟对自己年幼的徒弟进行劝教,推想出动物的死亡,孩子的哭泣,光阴的流转,少年的成长,欲望的丰满……人类仅能从上一代继承生命,却继承不来智慧、感悟,每一个生命都是崭新的空白。这既幸运的避免或清除了某些罪恶,但也不幸的需要把一切从头再来。在不断的重复与尝试中,人类折返于成长与犯错之间。像海滩的沙雕,一次次堆起,一次次被消蚀。因为自身的限制,人类注定无法达或触及更高深的事物,但假若人真突破了这个屏障,人又何以保证自己其为人?
因为是一部探索人性的电影,影片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它们不声不响,似有若无,像一个背后的世界,在眼光之外。
佛的借用:虽然影片中的主角是僧人,故事发生的地点围绕着庙进行,并有一些佛教的思想体现,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部单纯宣扬佛教思想的影片。作为与自身欲望做斗争的表现形式,僧与庙的借用突显了这种对立,可除此之外并不具备佛教的实质意义。在徒弟虐待动物之时,师傅眼见其罪行,却并未阻止放任动物死去,通过动物的死亡来警教徒弟,这种教育方式从佛教怜生不杀的角度来看未免“代价”太大。在其他方面师傅没有使用佛经禅理来教育徒弟,而是更多的使用人性的教化,让徒弟自己去感悟人生。佛教在其中并没有起到积极有效的救赎作用,影片中的念佛写经仅是种修行的方法,只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借以缓解人世之苦。师傅笃信了一生的佛,然而除了自我内心的安宁,没有起到任何其他作用。(我们从影片的结构可以反推出,师傅年幼年轻时必然也犯过一些的错误。)“人生庵”的寺名也把影片的中心绕过“佛”直指人生与人性。
湖心之庙:电影让一座小庙矗立在湖心,汲汲若危,暗示着理性或善性的艰难处境。湖水代表着欲望,波浪起伏,浩渺生烟,与此相较,庙宇之小让人心忧。然而这座小庙却历经风雨,几十载屹立不倒,也说明人性之坚,面对无际的欲望之时,一分坚持可“定心平湖”。但这坚定的理性中就灾祸无虞了吗?从徒弟与少女在庙中相恋可以看出欲望的无孔不入,世上没有高枕无忧之地,心性的养持一刻不能松懈。同时,影片中有大量渡舟的画面,“渡”在各种宗教中被广泛使用,代表着人们面对苍茫人生时寻求解决之法的强烈渴望。然而人生真的可以一“渡”解决吗?“渡”只是种方法,可来亦可去,徒弟就曾在舟中与少女发生关系。因此在人生的探求中,我们不可寄望于一种理想主义的自我安慰式的途径。
无墙之门:电影中庙处在湖心,在岸边有一个孤立的寺门,一个门框,两扇门板,师徒二人进出都要走这扇门。庙中只有一间屋舍,师徒的寝舍亦只是立两扇空门即为屋,没有围墙。墙代表着一种行为规范,但有形之物怎拦得住无形之心?万事万物以心为本,以心为坚,墙或可拦得住一时一事,但放诸到宽广漫长的人生中,则作用有限。真正的墙设在自己心,不以外界为改变。人若不自约,还有谁能约束得住?徒弟在庙中与少女愉情,因师傅睡在门口,便从旁边“穿墙而过”。心灵之墙如墙纸,一破难补。最后徒弟出狱,自愿回到庙中隐居,于无墙之世,划地清心。自律是人对付欲望唯一的手段。但过度的自律或自虐,也是对人性的另一种抹杀,所以我们要在心灵之墙上留一扇正当合理出入的“心门”。
动物与人:影片中出现了许多动物形象,如开始时徒弟虐待的鱼、青蛙和蛇,需要注意的是这三种动物都是低等的冷血动物。当师傅火化之时,镜头里出现一条蛇从舟中游出,徒弟冬季返回庙中时,在师傅的僧衣中卧着条蛇,从这些迹象暗示,蛇是师傅转世的化身,然而徒弟在年幼时曾杀死过蛇,也就是说这是种灭祖的“反噬”行为。修行一生的师傅尚化身为蛇,那鱼是谁?青蛙是谁?身怀罪孽的人类是否只能化身为这些低等动物,通过被诞下的子嗣(或罪恶)来虐杀从而得到彻底的解脱与求赎?另有一点,师傅虽然心如止水,对尘世了无挂碍,但庙中一年四季都养着鱼,在春季时庙中有只狗,夏季时庙中有只公鸡,秋天时独居的师傅带回庙中一只猫,可以从这些细节看出师傅的孤独。他虽避世清修,但身为人本性中对孤独的不适仍无从逃避。近而证明师傅的人生只是种权且的尝试,并不是最终最合理的解决之道。
后记:在写这篇文章时我脑中一直盘桓的题目是“苦难的轮回”,当文章终笔之时却觉得“苦难”二字过于简单片面,不足以概括人生或人性的内质,哪怕命运充满斥着悲情与绝望,“苦难”二字也无法深刻展露其全貌。当众生皆“苦”,“苦”便不能简单示之为“苦”,而成为一种“常”。而“常”中的一些事物更值得人反思,也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不如还其“人生”本色,也避免过多渗杂进我个人的主观。
我虽写这篇影评,却不信奉佛教,也在文中提及,并不认为这是部立足于佛教的影片。我认为人生的境界在于心智,而非形式色彩过于浓厚的宗教,佛只是人性众多探索方向中的一种阐释与追求。任何一种宗教或一部影片都无法全面涵盖复杂的人性,并简单找到出路。不过,能从局部中一窥生命之“豹”,对我们也是种启迪与收获。
文章结尾的配曲为《旌善阿里郎》是电影中徒弟身负石块抱着佛像上山时的背景歌曲。我仅能听懂首句的“阿里郎”,整首歌曲带着宗教的意味,抑扬顿挫,境韵悠远,配上电影中的画面极具感染力。
几日前看完这部电影已是凌晨,有所感触,打算写篇观后感,因事拖延,欲不了了之。后与友人谈及此片,心念复生。人生于世山重水复,若有意,当尽心,莫违初始,莫留遗憾,哪怕是篇短小的文章亦是种修行。此时窗外树枝摇风,翠色新满,明年今日却又如何?春夏秋冬,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