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王维的《山水诀》
(2014-06-20 10: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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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王维的《山水诀》
【原文】
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展或大或小之图,写百里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
初铺水际,忌为浮泛之山;已有路歧,莫作连绵之道。主峰唯宜高耸,客山须是奔趋。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村好着。数株树以成林,枝须抱体;一水通而泻瀑,泉不乱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须是疏疏。泛舟楫之桥梁,高且宜耸;通渔人之钓艇,低乃无妨。悬崖险峻之间,好安怪木;峭拔千寻之处,莫可通途。远岫与云容相接,遥天共水色交光。山钩锁处,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时,栈道可安兹地。楼阁偏宜柳映,人村但把烟暝。酒旗则当途高挂,客帆宜遇水低张。远山须要低排,近树唯宜拔迸。
手亲笔砚之外,未尝虚度光阴。有时余暇,除此萦绊。岁月遥永,颇探幽微。先生黉苑之间,意同斯矣。
无隐友人求予画,遂书之也。太原王摩诘集古堂记。
【全译】
在绘画这种艺术形式中,水墨山水是最为上乘的表现形式。它引发于自然的灵性,呈现天地万物的风采。展开或大或小的画纸,描写百里千里的景致。东西南北的风光,宛然在眼前;春夏秋冬的景色,流淌于笔尖。
描绘辽远的水面时,切忌在水边作虚浮不实的山峰;如果已经安置了岔道,就切莫再去添加绵延的路径。主峰要画出高耸的气势,环绕的群山要有向它奔涌、聚拢之态。山水环抱处可安插寺庙、僧舍,近水陆地上适合布置村舍、房屋。几棵树要画得簇拥成林,枝条须向主干靠拢;一溪畅流,要有水瀑奔泻,泉水不可画得四下乱流。渡口要表现出冷寂、空旷的样子,路上的行人应画得稀疏寥落。能通过舟楫的桥梁,应画出高耸之势;仅能穿过渔船钓艇的,不妨画得低矮些。在险峻的悬崖之间,适宜点缀些怪异的树木;在峭拔千寻(八尺曰寻)的地方,不能画有通畅的道路。遥远的山岫与浮云相交接,杳渺的天光与水色互辉映。山与山勾连衔接的地方,最好有小溪流出。路到了危险难行的地段,适宜有栈道隐现。楼阁宜与垂柳掩映,村舍应以烟霭衬托。画酒旗应于大路边高高挂起,画客船则应该顺着水流低挂船帆。远处的山须要低低排列,近处的树须要拔地而起。
在处理公务之余,我也不曾虚度光阴。只要有空闲的时候,就画画水墨山水,以寄托幽情逸致。岁月悠悠,正好用来探究自然真趣与幽微神理。先生在主管科举工作之余,嗜好书画鉴藏的原因是与我作水墨山水一致的。
友人无隐求画于我,于是就写下了这篇文字。太原王摩诘集古堂记。
【解读】
今存王维《山水诀》主要有石刻本与今本两个版本系统。石刻本系统以清初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所录“关中石刻本”为代表,今本系统以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本等为代表。两个系统版本的内容虽大致相同,但不同之处也所在多有。据笔者查考,今本虽为通行本,但其中羼入了不少北宋及以后的画学信息,所以笔者认为以“关中石刻本”最为接近王维原作。故此处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6月版《王右丞集笺注》卷二十八《石刻二则》中第一则分段、全译与解读。
关于王维《山水诀》是否为后世伪托,有三种观点。
一、全属伪托。这种观点以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永瑢等《四库提要》、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韦宾《唐朝画论考释》等所论较具代表性。其中以韦宾之论较详细。由于此种观点在当代几成定论,以至于研究王维画学者基本不敢再使用《山水诀》。
二、部分伪托。此观点以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等所论为代表。
三、非伪托,乃王维所作。这种观点以明初王绂《书画传习录》、郑昶《中国画学全史》、袁有根《解读北方山水画派之祖———荆浩》等所论为代表,其中以袁有根之论较详细。
笔者同意第三种观点,认为《山水诀》系王维所作是可以得到证实的,今择前贤未尝注意的思路略述于下:
首先,在王维所处的时代以后至明末的长时段内,没有人提出王维《山水诀》是否为伪托的问题。直到清初“疑古思潮”(即“考证学派”)兴起,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一书才在误解北宋黄伯思《东观余论》相关论述的情况下认为《山水诀》乃后世伪托。之后,尤其是上世纪初,以“疑古”为主要特色的“古史辨派”大行以后,此种论点才渐成风气。质疑王维《山水诀》者与学术史上的“疑古思潮”总是纠结于一处,值得深入探讨。
其次,《四库提要》说《山水诀》“明焦竑《经籍志》始著于录,盖亦近代依托也”,显然有疏于查考的成分:一是在明初王绂(1362-1416)《书画传习录》中即有全文著录,二是不能因为“明焦竑(1540-1620)《国史经籍志》始著于录”即认为“盖近代依托也”。据目录、文献学家考察,不注明出处乃明代学者辑书通例,如余嘉锡《古书通例》绪论云:“明人所辑之书,多不注出处,并不注明出于搜辑,致后人或认为古书,或斥为伪作,其实皆非也。”如果余嘉锡此论确凿,那么照四库馆臣的思路,岂非明代学者所辑未注明出处之书皆属“近代依托”?这正如我们不能因为今天所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最早版本是明代嘉靖本,就认为《历代名画记》是明人伪托的。
复次,王维《山水诀》是题在所画《四时山水图》上的一篇文字。北宋嘉祐二年(1057)八月十五日高阳沈光庭曾将该图与题文刻石流传(这是现在所知石刻本的最早信息)。北宋谢薖(?-1116)《王摩诘<</SPAN>四时山水图>诗》有“壁间仍题六字句,人言双绝古今无”句,为再次提及。北宋黄伯思(1079-1118)《东观余论》亦有提及。这表明《山水诀》在北宋即广受关注。后代为前代收集有价值的文史资料,加以整理刊刻传诸后世,乃中国修史通例。我们不能因为现在找不到王维逝后至北宋这段时间《山水诀》的流传信息,就认为其《山水诀》是后世伪托的。假如这样,历代正史所载很多史实岂不都成了伪托?
阅读王维《山水诀》时应注意以下几点:
其一,与王维《山水论》主要讲青绿山水画法不同,《山水诀》主要是讲水墨山水画法的。这不难从《山水诀》开篇“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与全文无一字涉及色彩,而《山水论》中则充满色彩语汇可以看出。这是画史上具有开创性的一篇论画水墨山水的文章。加之王维在当时及后世文艺史上的崇高地位与巨大影响,为此后“画家十三科”中以水墨山水打头的一千多年画苑格局的形成起到了奠基与规范的作用。
其二,《山水诀》最后一段当非王维所作,乃后世伪托信息,应予剔除。原因有三。一是《山水诀》文体为典型的“四六句”,这几句却不是。二是未见王维有“集古堂”堂号,如陈铁民《王维集校注》附录说:“考盛唐时人,罕有称室名之习,所云‘王摩诘集古堂’,未见于维之诗文及有关记载,盖后人之伪托也。”三是未发现后文将要谈到的薛邕有“无隐”字号。
其三,《山水诀》第三段乃王维交代此文缘起的文字。“先生黉苑之间”中,“先生”指王维友人、官至礼部侍郎(正四品上)、主管科举考试的薛邕。薛邕不但擅书法,而且嗜好书画收藏,《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有“监察御史薛邕,太原人……是别识收藏之人”云云可证。“黉苑”即黉宫、黉宇、黉舍或黉校,古指学校,如元洪希文《踏莎行示观堂》词云:“郡国兴贤,黉宫课试,书生事业从今始。”
其四,开元年间,处于少年与青壮年时期的王维充满进取精神,有着立功报国的凌云豪情。王维此期绘画也以充满入世情怀的青绿(金碧)着色为主,作有论述青绿山水画法的《山水论》一篇。开元后期,由于贤相张九龄遭奸相李林甫挤兑罢相,在官场上一直受张九龄提携的王维也受到牵连,开元末至天宝初居终南山,天宝三年(744)至十五年(756)常居辋川,半官半隐。由于心境渐趋平淡,同时又受终南山、辋川林泉胜景的启发,他开始实践水墨山水画法。王维以“寂寂”、“疏疏”为重要审美特征的新画法,与此期以《辋川》诗为代表的诗境是相符合的。正如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引《震泽长语》所云:“摩诘以纯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由于这种水墨山水能抚慰“安史之乱”前夕正直士大夫多受排挤而苦闷彷徨之心灵,于是很快得到追捧。正是此时,薛邕请王维作《四时山水图》并请教创作经验,于是王维就在此图上题写了自己实践水墨山水的经验之谈。
其五,王维《山水诀》“四六句”行文,简练概括、对仗工整、言简意赅、形神兼备。第一段以“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明水墨山水画之“道”(或“理”)。第二段讲具体画法,行文简洁,意蕴深厚,为讲义之行。第三段更是点明此种画道(理)、画法乃专属士大夫于德行、事功之余“除萦绊”、“探幽微”之具,为讲义之收。全文起、行、收一气呵成,看似信手拈来,实则无一字不到位、无一处不妥帖。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谓王维“文学冠绝当时”,信矣!
其六,据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等画史记载,王维之前,即有很多书画家如殷仲容、萧悦、吴道子等实践过墨色画;王维时代及稍后实践过“水墨”山水画法的除王维外,还有张璪、顾况、刘商、毕宏、沙门道芬、王墨等人。朱景玄品张璪为“神品下”,王维为“妙品上”,刘商、毕宏为“能品上”……因而可以说,《山水诀》是当时画苑高水平水墨山水实践的概括。
其七,《山水诀》中“水墨”术语在画史上为首次出现,虽具创新性,但并不是王维独创的,因为早于王维的王绍宗在《与人书》中已经道出。唐张怀瓘《书断》载王绍宗尝与人云:“鄙夫书翰无工者,特由水墨之积习,恒精心率意,虚神静思以取之。”王绍宗,生卒年不详,字承烈,武则天时(684-704)召擢太子文学,官至秘书少监,善书画。《历代名画记》载“王绍宗师于殷仲容”,而书画家殷仲容正是唐代率先实践“墨色”画者,以“或用墨色,如兼五彩”或“运墨而五色具”为主要特征。作为弟子的王绍宗在与人论书法时,不自觉地常把“水墨”一语挂在嘴边,以致成为当时书坛典故。这正是与王绍宗同姓、作为书画家且博学的王维《山水诀》中“水墨”一语之源。王维之贡献,是将王绍宗用于书法的观念转化到自己后期的水墨山水画学理论中。
其八,盛唐王维“水墨”山水被晚唐张彦远称为“破墨山水”,被五代荆浩称为“水晕墨章”,被北宋郭若虚称为“破墨”或“水墨”。其中“破墨”虽在《历代名画记》中出现过两次,这一术语却应非张彦远首创。如系他首倡,应对这一术语作必要解释。考诸《历代名画记》,却只是在运用之,表明这一术语渊源有自。检阅前此文献,“破墨”应源于梁元帝《山水松石格》“或难合于破墨,体向异于丹青”一语。此外,王维时代的“水墨”山水与后世纯以水墨为之、全不赋彩有所不同,而是一种“以清白色调为主的淡彩水墨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