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晋记室左思，字太冲，西晋临X人。官秘书郎，司空张华辟为祭酒。入齐，齐王命为记室，辞不就，归乡里，专事著述。左思形貌丑陋而口讷，博学能文。曾做《三都赋》，十年始成。好贵之家竟相抄，洛阳为之纸贵，一时传为美谈。今存诗十四篇，以《咏史诗八首》最著名。后人辑有《左太冲集》。左思出身寒门，不为当世所重，故诗多怀才不遇之叹。刘勰《文心雕龙 才略》：“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宋严羽《沧浪诗话 诗评第十二》曰：“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唯左太冲高出一时。”清沈德潜《古诗源》：“太冲拔出于众流之中，丰骨峻上，尽掩诸家”。[1]

钟嵘《诗品》曰：晋记室左思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喻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2]大意即是说晋记室左思的诗渊源于刘桢。文词典正而含蓄，甚为精当切要，有讽刺、教化的情致。虽然比陆机质朴，但比潘岳深刻。谢灵运曾经说：“左思的诗，潘岳的诗，古往今来，难以伦比。”

其源出于公干

钟嵘《诗品》“魏文学刘祯诗”条记：“其出于《古诗》。壮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凝霜，高风跨俗，但气过于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已下，祯称独步。”曹丕《典论 论文》：“刘祯壮而不密。”刘勰《文心雕龙 体性》：“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可见，公干之诗直抒怀抱，不重雕琢，以其“朴质沉顿”之风貌体现着建安磊落、慷慨的精神。故皎然《诗式》卷一云：“刘祯辞气，偏正得其中，不拘对属，偶或有之，语与兴驱，势逐情气，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与《十九首》其流一也。”而左思又是在西晋绮靡诗坛下绍继建安风骨之伟壮，与公干诗风犹出一脉，故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有：“左太冲、张季鹰则法公干。”刘熙载《艺概 诗概》曰：“刘公干、左太冲，壮而不悲。”这些将刘祯和左思相提并论的品评，正是基于二人是诗歌风貌的相似。[3]可见刘桢与左思诗歌皆以气骨（魏晋风骨）为胜。

文典以怨  颇为精切

文词典正而蕴藉。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 文章》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荀子哀公》：“富有天下而无怨财。”

典，简册，指可以作为典范的重要书籍。《书 五子之歌》：“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孔传：典，谓经籍。汉王符《潜夫论 赞学》：“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先圣之所制。”南朝梁代刘勰《文心雕龙 原道》：“玄圣创典，素王述训。”古语有“数典”，指历举典故史实，许文雨《诗品讲疏》：“按：太冲《咏史》云‘卓荤观群书’，则其典可知。”即称左思是依照古书所载的典故史实来创作的。左思诗作吟咏的历史人物有：贾谊、司马相如、金日磾、张汤、冯唐、段干木、鲁仲连、杨雄、主父偃、朱买臣、陈平、苏秦、李斯等。那么，此处的“典”应该指叙述史实。[4]

怨，是钟嵘欣赏的一种感情抒发，《咏史》八首中，左思的怨是显而易见的，如其六：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 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 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 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何焯《义门读书记》称：“‘荆轲’首，又言虽博徒狗屠，犹有秩伦之才，视碌碌豪右，自诧攀龙者，方复夷然不屑，况吾侪也。”又如其七：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 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 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 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 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 英雄有屯颤，由来自古昔。 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吴淇《六朝选诗定论》云：“此章单承‘英俊沉下僚’。前英俊止冯公一人，此又引出主父等四人以见由来非一，不是说英俊多，却是说少。前于冯公云‘不见招’，此处连说炎凉世态，迫起末章之意。”又如其八：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 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 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 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 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 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 俯仰生荣华，咄嗟复雕枯。 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 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张玉榖《古诗赏析》云：“此章慨不安贫贱之终罹祸也。”因此，文典以怨之典，非典雅之义，《西京杂记》卷三：“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典而丽。”南朝萧统《答玄圃园讲颂启令》：“辞典文艳，既温且雅。”这些“典”是典雅之义。而称左思是“文典以怨”，典与怨是相反的，称典不能称怨，称怨不能称典。

但是，“怨”在左思《咏史八首》中有更突出的表现，那就是自我的充分体现。《论语 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怨。”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怨，刺上政。”《左传 囊公二十七年》：“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是可以“怨”之怨，一般就解作讥讽。怨是具有强烈的自我抒发意味。钟嵘《诗品序》就谈及“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者，莫尚于诗矣。”此“怨”是强调自我抒发。就左思之作，强调自我抒发是其特点，沈德潜《古诗源》卷七曰： 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咏古人而已之性情俱见，此千秋绝唱也。后惟明远、太白能之。张玉榖《古诗赏析》十一云：太冲《咏史》，初非呆衍史事，特借史事以咏己之怀抱也。或先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已意默寓。可见左思咏史诗是个人与史事的有机结合。

“文典以怨”是钟嵘对左思《咏史》叙述史实与抒情的评价，而颇为精切，指的是叙述史实与抒情十分到位，文词准确而无长语。

得讽喻之致

讽刺教化之情致，是指左思《咏史》的社会效果。讽，用委婉的语言暗示、劝告或讥刺、指责。《韩非子 八经》：“故使之讽，讽定而怨。”王先慎集解：“讽，劝谏。”陈奇猷集释：“不以正言谓之讽。”谕，告晓；告知。钟嵘认为左思的《咏史》达到了“讽谕”的最高境界，所谓抨击门阀制度云云。[5]

《咏史》八首，皆是咏古人古事；来抒发怀抱、讥凭时政的。由于作者出身寒门，加上相貌丑陋，政治上的抱负不得施展，诗中往往流露出一股不平之气，对注重门第出身的门阀制度尤为不满。其一首，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 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 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 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以当时晋朝和羌胡的战争为背景，写自己非凡才干，渴望立功报国的志愿以及功成不受封爵归隐田园的高尚思想。[6]

作者愤慨揭露和抨击埋没人才的门阀制度。这一制度由魏文帝曹丕开始颁行。国家分九品（级）考选人才，考选标准取决于门第高下，晋朝始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使寒门出身的知识分子失去了进仕机会。诗中用“涧底松”“山上苗”的比喻，一针见血地点明“地势使之然”的不合理现象。[7]如《咏史》　其二：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又如《咏史》第五首，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左思由热衷功名而终于在“蔼蔼皆王侯”的现实面前有了清醒的认识，懂得了，自非攀龙客的道理，从而决心离开京师，到广阔的大自然中去寻找精神上的寄托。[8]

虽野于陆机  而深于潘岳

比陆机质朴而不事雕润。《论语 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野：质胜文之谓也。刘熙载《艺概》曰：“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束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按《论语》有曰：“质胜文则野。”陆机直而不野，太冲则多据胸臆，质由中出，不假雕润，故野于陆机也。[9]

按潘岳浅而净，太冲骨力较莽苍，故深于潘岳也。沈德潜《古诗源》曰：“太冲拔出于众流之中，丰骨峻上，尽掩诸家。钟记室季孟于潘、陆之间，非笃论也。胡应麟《诗薮》曰：“太冲以气胜者也。‘振衣千仞岡，灌足万里流。”至矣而‘登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其韵故足赏也。”按潘、陆具以词胜，故不同耳。[10]

这是联系陆机、潘岳谈左思诗作的“深、浅”。《诗品》上品“晋黄门郎潘岳”条也论及陆机、潘岳的“深浅”，其云：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榖，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深”是指辞旨深隐，非一览就晓。此就表现风格而言，非指思想意义之深浅。如《抱朴子外篇 释义》：“其深者则患于僻烦言冗。”《文心雕龙 定势》引曹植语：“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都将深与文辞繁富相联系。文辞繁富，易流于芜杂而不清便，故谢混云如披沙简金而以潘为胜。但由繁富亦可见其才打，《翰林论》叹陆为深，亦即寓有赞其才大之意，故钟嵘称为笃论，即深入而不只看表面的议论。

此所谓“颇为精切”，不深不浅正合适。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 才略》：“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论，不及丽文也。”就文采来说，左思之作也是“长于讽论”，不深不浅正合适。[11]

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

参考书目：

【梁】钟嵘：《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

【梁】钟嵘，徐达译注：《诗品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

王守华，赵山，吴进仁选注：《汉魏六朝诗一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

《汉魏六朝鉴赏辞典》。

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