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他的樱桃树林
一
已经翻过了那座山脊背。沿梯形山路,向右拐一个弯,再过一搭窄木桥,就到了哑巴老头的樱桃树林。赶路的是一支县里來的砍林队。奇怪的是他们彼此都不说话,不招呼,脸绷得紧紧的。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一快!快点嘛!加把油,就到了!”走在前头的县委袁副书记,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精壮汉,刀劈斧凿的额纹下,闪着一双冷漠的眼神。停在一个山垭转角,掏出毛巾擦着头上冒出的汗。
越靠近目的地,几个砍林队员的脚步似乎放得更慢了。听见前面熟悉的吆喝声,他们都同时抬起了头,打前方望去。
才九点钟,远近的山峦、丘壑、沟坡,都笼罩在阳光里。极目远眺,可见到遍开着红的、白的、粉红、淡黄、紫蓝……等各色各样好看的野花。它们一簇簇、一丛丛、一团团、一伙伙地争相开放。好一派春意盎然景象!
快到了,已能清楚地望见那座窄木桥了。望见孤零零立在斜坡上的草棚棚。那片远远看去像撑开了一把把红伞的樱桃树林。以及那林子旁蠕动着的一餠小黑点。顺风时,甚至还听到了那个哑巴老头儿,“嘿呀——嘿呀——”的麻麻杂杂的喊声……
这阵,哑巴老头儿也差不多吆喝得累了。在一群光腚孩子的围绕下,正端坐在一方矮石墩上歇气。他的右手心里,还捏着一块小石头。每年樱桃将熟时,老头都要这么半喜半恼地轰赶天上的麻雀。那些叽叽喳喳热闹的鳥声,让他听了心头特别舒服。所以,对着这些成群结伙飞来啄食樱桃的雀子,他只是远远地咋呼几声,吓一吓而已,并不想真扔出去……不过,更叫老人欢喜的,还是地上的这群又蹦又跳的“麻雀”——那些围着他团团转的村里的娃娃。他们嘴里吃着甜甜的樱桃,在老人膝前飞来绕去,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沉黙的砍树队已过了窄木桥了。这里似乎还不知道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哑巴老人正眯细着眼,慢悠悠地掏出烟袋吸着水烟。一个孩童站一旁,努唇鼓腮,卟卟地吹着火镰,替老汉一锅一锅地点火。其他仨仨俩俩的孩子,正忙着三颗并作两颗地往嘴里塞着樱桃……待等到老人从孩子们惊慌失色的眼神上,察觉到有人来到时,就已看到了迎面闯来的袁亮和老村长唐振山……
二
最近,县委开会传达中央指示,决定要砍掉这儿所有果树。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准长资本主义的苗。不准走西方那条邪路。县里决定成立由袁副书记带队的砍林队。首先笫一刀就是要砍掉哑巴老头的樱桃树林子。
哑巴老头姓阎,是个憨厚老实的干人。早年县里宣传员下乡,每次都落脚老阎家。四八年打淮海战役那阵,老头推着独轮车给前线送粮。两个儿子,都在前线光荣了。媳妇心悲早逝。如今老头落下光身一人度日。政府没忘记老人,奖给哑巴一大堆奖状奖章。为打发余生,于是老头在这半山坡开荒,种上二三十株樱桃树苗。樱桃树六、七年挂果。亏得哑巴精心呵护。这树儿也稀罕人爱。挂果后年年长势喜人。果实累累。老人喜欢得合不拢嘴。红红樱桃挑上市,换点烟钱酒钱。日子好歹有了点滋味,脸上也渐渐露了笑容。上月,乡长去通知他,县里要派人来砍果林,割资本主义尾巴,堵发财路。当时阎老汉打死不信。咱干人一个,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角儿,半山坡栽上樱桃树,田边点点碗豆胡豆,地角种点包谷红薯。将就满足自己一年嚼谷。发啥子财哟!割尾巴咋会割到咱这里?八芉子打不着哩!怕啥?所以老人一直没当回事。
没想到,这回砍林队却真来了。
刚赶到的时候,先还是唐振山鼓起勇气,将砍果林的决定通知阎老头的。
“啥?耿﹙砍﹚啥?”老头儿喜滋滋凑过半边脸听,他耳朵已半聋了,要对着他大声叫喊,他才能听个朦朦。
“砍树,……砍、樱、桃、树……”唐振山嘴里蹦出这几个字儿。
袁副书记又走过来对着哑巴老头大声宣讲中央精神,上级指示……
这下,老人终于听清了。要砍他的樱桃树。哑巴一生,啥都没了。儿子、媳妇、家……在这搭棚种树。这是老人最后的一点念想!
听到这消息,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腿软,身子发颤﹔半晌,只傻傻地盯着唐振山看,眼中透着惊奇、疑惑和愤懑;
砍樱桃树一一割资本主义的苗?防止西方和平演变?这是谁开俺农民玩笑?还是有人发疯了?
眼看砍林队在袁书记指挥下,正提着斧头一步步走向樱桃树林。
这时候,只见这个平时温驯、善良的哑巴老人,大叫一声,象头狮子一样猛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了砍林队的去路。砍林队队员不约都立刻止住了脚步。那几个腰上揣着斧头的邻村农民,大多低着头,干脆蹲在地上,冷冷瞅着,不愿动手。见此情状,气得袁书记不住跺脚。唐振山浓黑的双眉也锁得更紧了。那些娃娃,这阵子也早被吓得不知躲到那旮角儿去了。刚才老头儿和孩子们在一起嘻笑连连的欢乐场景,随着砍林队的到来,也一古脑儿消失干净。
“……嗨!都啥时候了?说了半天,怎么还不快砍!”
看着这情景,袁书记实在按捺不住地有些急了。而老唐和那几个砍树队员,又光在一边干瞅着。他竭力地压着性子,一趟趟地走过去,又一趟趟地转回来,最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勉强地苦笑着,面朝向他们,也朝着阎老汉,大声地说道起来:“同志,现在是进入社会主义时期了嘛!不准留自留地。不准留自留林。堵发家致富的道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今天砍阎老汉的樱桃林,就是当前革命的需要!嗯?在党的领导下咱们往后还要奔共产主义去嘛!……我们不能短视。割了资本主义的毒瘤,社会主义的肌体才会更健康!"
袁书记说罢,就走过去从一个青年腰后抽出一把斧子,顺手递在了唐振山的手上,接着自己又从另一个队员身上抽出一把,对着村长唐振山命令道:“还愣什么,走吧,咱们共产党员应带个头哇!”说完,他使劲挽了挽袖口,朝着樱桃树林走去……
三
突然,好像平地炸响雷。站在一旁所有的人,顿时都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看见原来挡在砍林队前面的那头狮子,陡地朝着袁书记,发疯似地冲过去。他哇呀哇呀地乱叫着,只一掀、一扯,便将挥斧正砍第一下的袁亮拉了一个趔趄。同时,飞快地,老汉已将斧子夺过了手,随着又一声吼,那斧子早已掷出七八丈远……瞧着哑巴老头那咆哮的、横冲直撞的举动,周围上下,还有那群被召来砍树的队伍,吓得不知所措的儿童,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内心矛盾,并一直在旁静观的唐振山,这功夫,那把攥在手里的斧头,也不觉惊落到了地上。老唐不是对砍树没有意见。就在昨夜的工作会上,他还在为阎老汉,也为全山区的穷农户们苦苦力争。农户种果树就复辟资本主义了?没有道理嘛!他怎么也想不通。……可是,他却得到了工作队严厉的申斥、尖锐的批评。甚至对他的立场也打上了问号!咄咄逼人地问他:“是要果林,还是要党籍?”……后来,要不是老区长帮着讲几句,他还真下不来台……但是……但是眼前的情景,他知道不容再拖延了。哑巴老儿疯了似的横挡在那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级指示,拗不过啊!他唐振山算啥?如果再僵持、发展下去,上头将这里定为典型!那后果就将不堪设想:不仅那片樱桃林保不住,老阎头要倒霉,恐怕最后连全村的干部群众,也都将会跟着遭殃、吃苦头!
于是,唐振山拿定主意,赶紧几步抢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隔在了两人中间。接着,唐神色庒严地对着怒不可遏的哑巴老头,郑重其事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佩戴在自已胸口上的一枚鲜红的主席像章,又用手指了指那片果林,举起手掌,由上朝下,做了个砍劈的动作。
唐振山了解阎老头。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在老汉心中的份量。
看到这手势,起初,哑巴老头儿还眨着眼,半信半疑地蹙紧了眉头,然后又“哇哇”地叫着,脑壳拨郎鼓般摇。哪会有这种事啊!别糊弄俺老实疙瘩!共产党、毛主席咋会下这种荒唐命令?一一不相信,绝不!见此情景,唐振山立即挺了挺胸,脸相更加庄严起来。他将先前讲过的话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又朝着阎老头耳朵大声喊道:我们砍林队是北京毛主席亲自派來的!
老村长在村里从没骗过人。他的手势不由人不信。
这回,哑巴老头儿终于相信了。心底涌上來无限的悔恨。不假,真是毛主席亲自派来砍的!……这是老人家的最新指示!我怎么能违背呢?他后悔刚才自己的鲁莽。一大颗泪珠,慢慢从老人的眼眶流出,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掉下来……只刹那光景,这老人,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刚刚还是鬃毛耸立的雄狮,怒不可当的形象,却霎那之间仿佛遭遇雷击霜打似的泄了气,人立马萎缩了下來,变得更加矮小了。他周身打着颤,一会儿盯着唐振山,一会儿盯着当年的老区长袁亮。
见此情状,唐振山赶忙用手摘下了胸前佩戴的主席像章,高高举着。
盯着像章上毛主席慈祥的面容,老人一下子突然朝着像章跪了下去。
紧接着,哑巴老人朝扔落斧子的地方慢慢爬过去,从地上拾起那把斧子,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踅向那片樱桃树林……
老人颤栗着一步步走拢,用滿是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每一颗树身,嘴里痛苦地含混地喃喃着,那几十棵樱桃树,老人从栽下那一天起,施肥,培土,捉虫,剪枝,就如老人儿女一般,倾注了老人多少心血和情感啊!现在曰子才刚刚好点起來,却又要砍掉。老人舍不得啊……老人紧紧抱着树,涔涔泪脸紧贴着树皮一一这张密布皱纹刻写满中国农民悲悯命运的脸啊,这双踊跃送儿子上前线、推过独轮车送粮送鞋的手啊,今天难道还要再次承受着希望的破灭和历史的伤痛吗?哑巴老人啊哑巴老人,你的泪何时才能不流呢?一一此刻,老人的泪水却早已忍不住如暴雨般滂沱……见此情景,一旁的唐振山则赶紧别转头去,不停地擦着眼睛,这时,从砍林队员中也传过来一陣陣低低的啜泣声……
这时唐振山举着像章的手微微颤抖了。他良心刹那间涌现。心里明白自已又充当了一次骗子。
“是毛主席叫砍的……”哑巴老人的泪眼,凝视着红色像章上主席慈祥的面容与那颗黑痣。
终于,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对着樱桃树,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斧头……
此刻,风突然住了。四周显得分外安静。那些将熟的红若玛瑙美如珍珠的樱桃,浑然不觉将到的风暴。依然在温煦的阳光下闪耀。刚刚被老人撵飞的大群麻雀,仍继续在远处觊觎。到处叠青泻翠,蜂飞蝶舞。到处充满生命的燥动。多美的春天啊!
就在这当口,人们听得袁书记一声猛喝:“……嗨嗨,还尽愣着干啥?同志们,为保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堵资本主义西方邪路,为完成党的任务,砍吧!
砍吧! 砍吧!”
......半年后,在被砍去果树的坡地上垒起了一座新坟。
只不見了哑巴老人,也不見了那群围着老人吃着甜甜樱桃的孩子。
樵旭稿成于198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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