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一一 献给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女友

   早春季节，又闻到柑子花的浓郁香味，我的心仍止不住怦怦乱跳。

   那年我十八岁，正读高三上。当时，年少青春，情窦未开。三月的一天，风和日丽，我和赖道静友，相约去南泉。

   一路迤逦行来，明媚的阳光照着，到处是一片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的景象。一时走出书斋，面对南泉美景，饱吸着清新甜美的空气，那种特别兴奋的劲头，简直无法形容。

   近十点钟，我们来到了温泉澡池。此泉乃硫酸钙镁钠型热泉，分内外池。外池人多，闹声沸沸。内池是室内池，比露天的外池小且安静。已感些许疲惫的我俩一头扎进内池。只见内池水烟絪缊，热汽蒸腾。已有十数人在此沐浴。一脚踏入池内，透过白色的雾霭，不知怎的，一眼我就瞥见了她。当时，她着一身天篮色泳衣，十七、八岁的模样，正坐在池边与两个女伴嬉水。四目相对，猛地触电似的，一股强电流瞬间流遍我全身，双脚仿佛钉牢在了地上。我历来木讷，非登徒子。连班上好几对男女同学，哪阵说爱谈情都浑然不知。然她，却让我难以自抑：鹅蛋脸，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古潭般清澈宁静。水珠迷蒙的脸上，露出一排皓齿，掛着浅浅的微笑。这时，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窘相，也霎那之间凝住了笑容。 

   “喂喂！乔旭，你在干嘛？快下來啦！快下來啦！”早已跳下池的赖君，在快乐地招呼我﹔

   “呃……”我回神应了一声。他顺我目光，然后莞尔一笑。一一赖君英俊活泼，逢人稔熟。瞅到眼前美女，焉有不追之理？他撇下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向对岸游去。頼故意地溅起水珠，优美的蛙泳，游去，又折回，几番卖弄。然后佯作累了，挺自然的停留在了池对面。我看见赖君坐在池沿，很快地和女生们搭上讪。不一会儿，他就与她们混熟了。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很是融和。

   不知不觉，就快晌午了。内池游人正陆陆续续离池。不一会，就只余下零星客人及姑娘们了。这时，赖与几位姑娘招了招手，忙不迭地朝我游了过来，笑眯眯给我介绍说，她们是南岸女中的学生，一个姓王，胖胖的姓李，着天篮色泳衣的姓杜。都住弹子石。说话间，我看到那几个女生，也已出池上岸。杜大半个身子刚才还没在水中，起身后水珠滴个不停，突出的部位、低凹的部位，白哲的皮肤，一览无余。她转身时，还下意识地用指尖抻了下臋内侧的泳裤。一陣轻脆笑声后，姑娘们风摆柳般喁喁着走出了泳池。

   中午，我和赖去一家面舘吃面条。我要了碗豌豆面，感觉没有一点点味道儿。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赖君，也一下变得缄默起来。我们都似乎在懊悔着什么。頼提议下午到公园各处转转。

   南泉的阳光薄又柔软。还夹着一丝淡淡的花香。我们转转半天，都没再見着她们的影。只剩花溪河没去过了。于是租了一只小木船。我和赖一左一右，闷声划浆。哗拉拉、哗拉拉……我们迅速赶上并超过了一艘又一艘的游船，从希望到失望，直到河湾的尽头…… 

   日头慢慢坠西。遊客开始回归。滿园渐渐岑寂。还船结账后，我和赖都情绪索然地往车站赶。那时是半小时一班车。赶到时，车站早已囤留了一大群人。忽然，眼尖的赖君惊喜得大喊大叫起来。果然在候车的人群里，真又意外看见了泳池邂逅的那群姑娘！其中杜背着书包，正埋头看书。还不时地抬首向公园方向张望。頼君哈哈大笑着，人未拢声先到地嚷道：嗨哟，哥们，下午到哪玩啦？本想邀你们打伙划船的！……姑娘中胖李嘴最快：我们去听美术讲座了，听讲罗丹的《夏娃》与《吻》。

    “嘿嘿，沒想到你们见罗丹去了！”赖突然装作文绉绉模样说道：“难怪、难怪，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话未罢，姑娘们噗哧一声笑了；杜一旁没做声，扭头瞄了我一眼，脸却一阵绯红。

     此刻，仿佛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这即将分手之际，蓦地从我心头窜起，并猛烈撞击着我的心扉。也不知从哪冲上股勇气，我竟然忘乎其形地向她直奔了过去……这时，杜姑娘放下书，霎间有些惊诧，继而双颊泛红的，张大了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但是最不爭气的一幕却发生了，我老早就准备好的一筐话，临了竟苯得一句也沒说出來。

     我泥塑木雕般，呆立着。好几道目光扫向我，脸火辣辣的……

   “ 叮叮叮、叮叮叮—”发车铃骤响，遊客上車了。車站好似醉汉猛醒过來。尴尬的我垂头丧气地随赖君赶去送她们……直莅临登车，从涌动的人流中，趁人不注意，她突然将一页小纸条，不动声色地飞快塞进了我手掌中……

    纸条上她留下了姓名地址，看后我动容复怔然了。

    先前赖君也曾问杜要过地址。杜现在却悄悄只给了我。除了那电光石火的一瞥之外，我与杜还沒有过一言半语的接触。然而……此刻我却无暇多想，尽管心头潮涌涛掀，但我唯有追上去，黙黙地目送。用心，黙黙，目送，已然上了車的她……

    只见已然上了車的她，却隔着窗玻璃，忽然的，回首朝向我嫣然一笑。而，车，就马上要开了。这是南泉至弹子石的车。赖和我回家得等下一班到南坪的车。从南坪再转市中区。

    自上车之后，杜姑娘就一直倚在汽车后窗。刚上那会，汽车的后排还剩有空座位。 她完全可以选择坐，那样她会舒适好多。但她宁肯背着书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也一动不动地站在車外。这时我方才发现， 她背的书包上沿，插着半枝柑子花。初春绽放的花，唯柑子花最独特，它不艳丽娇妍，也不姹红嫣紫。但它开时却滿树雪白滿树清香……

    隔着窗玻璃，忽然的，她回首朝向我嫣然一笑。除了那石火电光的一瞥外，我们还没说过一句话，沒有过正式的语言交流。而，车，就马上，要开了。

   …… 车輪开始转动、转动了，我和赖君追着車尾，木讷地我摇着手，脑子里一片空白。汽車好像也有千言万语要宣泄似的，猛然大声吼叫奔驰起來，只须臾之间，就飞快地在回城公路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返家后，我立刻伏案给她写信。笔头沙沙不停地一直响到天明……

   日月如梭，光荫似箭。声势浩大的文革突然爆发。因父亲下獄罹祸，我一下子成了黑五类子女。家莉妈妈不同意继续来往。

   ……记得我最后一次去找她，也是早春天气，天上正飘洒着星星小雨。她家门挂着锁，早已人去楼空。我大声喊着家莉的名字，家莉！家莉！家莉！我疯了似的喊，不要命地喊。直至隔壁一个阿婆扶杖而出：“你姓乔吗？”我说：“是。”“我耳有点背，刚听到，她家前天已搬走了。这里有家莉留你的信，托我一定转交你。”阿婆交完信就回屋去了。

   这信，是用牛皮信封装着的。我颤抖着拆开，粉红色的信笺纸上写滿了滿滿的字。

   我是大清早就去的。我从朝天门轮渡过河，一口气登登登地迈上了几百级石阶。但，烟雨霏霏，小巷无人。而我，手里拿着阿婆转交的信，却依然逗留在她门前，久久徘徊，不肯离开。仿佛，还抱着最后的一線希望，还在等着她从门內走出來……曾几何时，我们还十指相扣，情浓缱绻。山岚江夕，海誓山盟。直至杳杳，方晓珍贵。人世间啊，莫非真是这般变化无端？如梦似幻？看着家莉那扇一声无应紧闭的门，回想到她在登车前悄悄赠我的那页厚重的纸条，在車上隔着窗玻璃尤回首朝我的一笑，回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穿透灵魂的一瞥，回想到过去她的深情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泪拼命噙在眼角，一直走出到巷外无人处，才扑簌簌地掉下来。我一字一字读着信，任凭泪水尽情流淌……

    这信至今我还保存着。

    每年三月，我都要打开这封信。

                                  2017年5月13曰写成于山城守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