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写父亲,少说也是四年级的事了。时隔七年,只想单纯地再多写写他,这个生命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没有之一。
父亲一年比一年略感失落。因为我从初中时补课而不能参加与一家人散步的“过分举动”,上升到晚修而不能陪他观看恐怖片。年龄增长,但仍经常回想起还在幼儿园时,我和父亲一人手捧一杯咖啡,窝在沙发里看《鬼水凶铃》。不认得几个字,不懂什么情节,以至于不晓得怖惧,跟着配乐突起与镜头转换瞎激动,“鬼来了,鬼来了!”父亲叫道,“鬼来了鬼来了!”我也不明所以咿咿呀呀叫道。
这个从小没教我干多少正经事的男人,坚守“树大自然直”为至上信条,带我躲过中国传统教育的洪流,从“旁门左道”一点一点感知、认识这个世界。
父亲是个毋容置疑的全才。从绘画与摄影到动画制作与电器修理,从轻松解决我的论文和几何代数到日常侃侃天文地理和时政历史,我很多时候几乎快要忘记这个男人面对游泳和骑行时的一筹莫展,原来这世上到底是有他笨拙的事情。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崇拜并跟随父亲的一切意识,高举一切父亲观点的旗帜欢乐地朝成人方向蹦跶。但突然有一天,我搁下了这杆旗,脑门上顶着质疑,开始与父亲辩驳争执,本以为我会永远举着旗蹦跶下去。
几乎每一次上了餐桌,都要与父亲一番辩论。虽说碟碗成不了沙场,热汤也冒不出硝烟,但毕竟也是一种正经且欢乐的斗嘴皮。好则各退一步,共识一致;坏则不欢而散,择日再谈。
大多是常人看来极无趣困乏之事,也会争得面红耳赤。大英博物馆文物的归属问题,大小冰期与改朝换代的关系,宗教与民族的核心异同……这与每天的柴米油盐有何关系呢?只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追赶父亲的脚步,能让口才不差的他哑然,也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荣耀境地。
与父亲一起怅然为什么没有改编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电影,一起讨论二十年来西方电影中的中国形象框架,无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我一直很骄傲,能够踩在这样的男人的肩膀上。他指给我他所能凝望的最辽阔的天地,却也放手让我一个人享受行走的自由。父亲似乎从未约束过我,但时间无法避免的流逝,擦过他的两鬓与眼角,留下刻痕,捎带星火,夹杂着微微余热的不舍。这个时不时幻想着外星人攻占地球,丧尸包围城市的好奇心与想象力旺盛的男人,也会偶尔装作不经意,嚅嚅对我言:“要不……你念个北师大,回海南做老师吧。”被我一口否决后,低头扒着饭,不再吭声。
我时常在想,或许父亲也在努力地追赶我的步伐,努力地弥补与我日渐拉动的思维鸿沟。以至于我总觉得自己仍十三四岁,父亲仍未老去。
“看你长不了多高了,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
“怎么知道的?”
“在你买第一双带跟的鞋的时候。”
不长个了,也就快要离开了。我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