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孙柔嘉］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夫妇。
　　 ——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
　　
　　 孙柔嘉的成功与失败
　　 ——读《围城》
　　
　　孙柔嘉，女，上海人。父亲在报馆里做会计主任，家境并不富裕。大学毕业之后，由父亲托报馆同事赵辛楣的关系，谋求内地三闾大学外国语文系助教的职位。
　　
　　当时战乱，局势不稳，更何况孙小姐又是个刚毕业的女孩子，父母竟也安心让她这般远赴内地就职。起先只说是：青年有志，不愿意留在上海。这自然不是全然的缘由，因为通篇看下来，并未觉着她如何有志。后来她丈夫方鸿渐想要离开上海去重庆投靠赵辛楣，她也更觉得愿意留在上海。若是探究其中缘由，或是要在方鸿渐回了上海，见到孙家人时才能明白。原来孙家老来得子，又是三代单传，很是重男轻女，对孙柔嘉可说是“淡漠得等于放任”。
　　
　　孙柔嘉的长相，也并不算出众：“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而且当初又读了个女子大学。可想上学的时候，也鲜得有得到过男生们的怜爱。
　　
　　好在有个姑妈对她颇为疼爱。这位姑妈陆太太留过美，没有儿女，只养着一条“视为性命”的小狗Bobby。陆先生是一家大纱厂的总工程师，陆太太是同厂的人事科科长。孙家的事多少也是要仰仗了这个陆家。
　　
　　孙柔嘉和方鸿渐、赵辛楣等一行五人，前往三闾大学赴职，旅程就从上海至宁波的轮船上开始了。而孙小姐的幸与不幸也便由此开始。
　　
　　晚饭过后，赵辛楣和方鸿渐两个人便在甲板上闲话。而他们并不知道，孙小姐此时也坐在了离他们只一转弯的小凳上，他们的谈话她全听得见。谈话里方鸿渐说了两句对孙小姐关心的话，一是要赵到了三闾大学后为孙小姐争求报销路费，这一件后来也确实如愿，孙小姐亦为此事感激小方倒更甚于感谢真正办事的赵叔叔。二是说，方赵二人刚才在饭桌上只顾两人说话，饭后也未和孙打招呼便到了甲板，把她一个人留在一边，心想她第一次离家，这时候要“冷清清的更觉难受”了。
　　
　　或许是孙小姐在家中本就少有人关心，如今听了这样的话，自然觉得方鸿渐是个好人。也许就此对这位方先生心生爱慕了吧。于是乎，会在方鸿渐面前显得幼稚。赵辛楣识破了这一层，和小方说孙这是刁滑、是心机。赵如是说倒也不为过。将自己装饰为弱者，或许是孙小姐一贯来的作风，唯有弱才能赢来更多的关心与礼让。而男子也往往在这样的女子面前赢得了勇敢、有才能、有见识的虚荣。可以想见，孙柔嘉对方鸿渐说的那些话都是有效力的：“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历害得多”，方鸿渐胡乱说起鲸鱼来时“方先生哄我”，在面对旁人追求时又感慨说“我太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麻烦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尤其是对方先生的计策言听计从，这些对于本来“全无用处”的方先生来说，不能不说起到了引起虚荣的作用，甚至把他对这位小姐的“保护心全都引起来了”。
　　
　　所以若说孙小姐有嫌处，便在于这样的伪饰，而且伪饰竟至于慌言。最终以一封莫须有的家书，说是学校里有关于她与小方的谣言，父亲来家信询问。由此敲定了她与方先生的婚姻。注意，是婚姻，而不是爱情。
　　
　　孙小姐婚后仍然保有着对爱情的郑重和想往，但可惜她直接便进入了婚姻和家庭，并不曾享受到多少爱情。而那个曾怕过苏文纨、爱过唐晓芙，又给鲍小姐诱惑过的方鸿渐，而今又见识了孙柔嘉婚前婚后的判若两人，竟已对爱情看得淡了。婚姻的好处，对于方先生来说，竟只剩下受了气不至于无处可泄，当然这气也正是因为太太才受的，也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一个样例。这样好处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处。
　　
　　方先生对孙小姐的感情，并不真切。或许是新失恋，或许是因为偏避小地的寂寞，或许是被赵辛楣的玩笑说成了真实，也难说不是孙小姐的“设计”成功。总而言之，他是答应了孙小姐的订婚。
　　
　　而孙小姐倒是对方先生有着真心的爱慕，只这爱慕，也和孙小姐在其它事情上的为人一样，尽管自有主张，但不见得怎么高明。幼稚是可以装的，脸红却装不来。赵辛楣打趣让方鸿渐“好好陪着孙小姐”，她的脸竟立刻像冲了红酒的白水，不禁让方先生也有了一些说不上爱情但也温淡的兴奋。方先生在小旅馆里讲诨话，说店里的牛奶是奶粉冲的不要紧，可不要是枱台边上“坦白”喂奶的老板娘的奶就行，孙小姐听了也是“”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与方赵三人同一间歇店，偷见方鸿渐在看她，竟也是不禁的脸红。尤其这偷看，何尝不是孙小姐心仪方大少爷的表明呢？可怜方先生看了女子就寝时这样放任的媚姿，手是恨不能去替她掠好梢在鼻尖的头发，可这心呀，已是恨不能去关心爱护这柔弱的女子。说这是爱情？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情不自禁，是场景使然，只要这对象不是过于特殊或令人生厌。
　　
　　初到三闾大学，孙小姐在方先生的房间里却是撅嘴如小孩子地说：“我真想回家。”这倒不是在假装，而是在心仪人的面前，自然就这样子小起来，讨来对方的关爱和怜惜。赵辛楣有意无意地调侃，也总教她脸红。被学生欺负了，也只愿意唏嘘伤心地哭给小方看。学校里有人暗算小方，孙小姐自然也是紧张的。
　　
　　孙小姐还会因为汪太太替小方相亲而用图画来打趣汪太太，会用“甜密的执拗”引起了方先生的保护心，会为小方说起陆子潇追求她的事而怒到连小方也不敢看她的样子。
　　
　　两人是在旅途中有了单独一处的机会，尤其在一夜同样梦见小鬼之后，渐渐熟络起来的。最后以有人造她与小方的谣言，以及她父亲来信询问这件事，让本已心里觉得对其有义务的小方，依了她的心愿。尤其，当他们谈话时被撞见后，孙小姐的嘤然小声，伸手拉了小方的手臂求他保护，以至最后仰面等着小方去吻她，这些都已是她的“胜利”的顶峰了。可惜小方回应的并不是亲吻，而只是重复了她的一句话：“希望你不懊悔”。这已注定了他们未来的生活，是在不断地滑入懊悔的底谷。
　　
　　或许这就是孙柔嘉的悲剧所在。小时候不见得人关爱，好容易遇了个关爱自己的人，却又是个“不讨厌，但全无用处”的方鸿渐。其实在心志上，孙小姐显而是方先生的长辈，连她自己在见得方赵两人顽皮时，也是“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的笑”。
　　
　　
　　
　　尽管有心机，但孙小姐也并不是一个万事俱能的人。在生计上，她并不能全然的独立，需要靠了姑妈。在学校里，又被学生们欺负，也并不得学校领导和同事们的喜赖。其实她连佣人李妈也管教不好。在和丈夫的感情上，也并没有全然占领主导，更不要说有能力在方家的老式家庭里周旋了。对于老式家庭里的那一套奶奶经、潜规则，她想必是一概不知的了。
　　
　　孙柔嘉其实是个极普通的女子，有着对爱情和家庭的梦想，所以会说出“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这样的话来。而且爱恼。小方讲笑话、发议论她总爱联系到自己身上，不中听了她便恼。小方瞒着过去的恋爱经历她恼，当然讲出来了她更是恼，幸好小方没有讲太多。孙柔嘉只是将眼光局限在了自己的小家庭、小日子上，不过方鸿渐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偶尔发一通类似于人生哲学的议论，但也没见得他有些什么远大志向和报负。
　　
　　孙柔嘉作为一个女儿家，再如何有主见，却也是希望有个男人来保护和爱护她的。可是我们这位方先生呢？学业上，文凭是假的；事业上，全靠了别人的介绍，却又总做不长，也没有自己在事业上的志向；感情上呢，就更别提了；而家庭上，显见对方家的那些传统也是不懂得、也不会热衷的。
　　
　　订婚是个分水岭。孙小姐过早地相信了自己的胜利，或者说过分的相信了她对胜利的认识，因为她其实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她并没有仔细想过，她需要的是怎样一个男人，而方鸿渐有没有那样的能力。她对于方鸿渐是真的爱情，但她又并不曾认识到爱情之于婚姻的区别，也并不曾想过，方鸿渐是否是能够兼具情人与丈夫这两种角色的对象。
　　
　　这好比方鸿渐曾讲过的一个笑话：好比对方打鼾，结婚后是受不了，可这在婚前又试验不了，既便从长相上也难得看出来，除非找个没鼻子的。
　　
　　在订婚前，是孙小姐常去看小方，订婚后只有小方去看她的份。之前她是事事征询小方的意见，之后则表现出了她有主见且固执的一面。若说小方是因为保护心才接受孙小姐，可订婚后，只发现这一位哪里是需要保护的，实际上是找了一位女主人。这或许也是孙小姐的矛盾而又统一的心理：既要找一个能够爱她保护她的人，但这个人又是要听她的话的。所以时而她是小孩子，时而她又要像母亲。
　　
　　两人在价值观上不尽然相合，且不断有人为的给他们的生活制造的分歧。先是三闾大学的高松年，不给小方发聘书，反而给孙小姐涨薪水。赵辛楣是方鸿渐的朋友，却又是不被孙小姐待见，赵帮了小方，却又总像是得罪了孙小姐，孙小姐并不乐见小方有个朋友的地位凌驾于太太之上。苏文纨对方、孙二人冷嘲热讽，小方因为过去的事不愿计较，可怜孙小姐受了气无人替她申张。
　　
　　两人各自的家庭并不曾为他们二人带来过多的争吵。因为孙家基本放任；而方鸿渐自己也并不喜欢自己的家庭，当然不喜欢旁人说它，所以孙柔嘉知道这一点之后便好很多。
　　
　　最大的问题倒出在关爱孙小姐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姑妈陆太太，一个是奶妈兼佣人李妈。尤其好笑的李妈，自己受了老李的欺负，便类比着方先生一定欺负孙小姐，于是她的心意并不是要伺候这个二口小家庭，而是要偏护着她的孙小姐，方先生不是男主人，倒成了她的敌人。这陆太太连带她们家的Bobby，根本就不喜欢这位方先生，见着这位方先生没什么本事，家里也没有什么背景、家产，一早就说孙柔嘉不该找这样的丈夫。这样一来，最可怜是孙小姐，爱她的人不喜乐她爱的人，而她爱的人自然也不乐见爱她的人。方先生也可怜，被孙小姐爱着，却不见爱孙小姐的人能爱屋及乌，或是像数学里的传递律，也爱了他。陆太太和李妈呢？也可怜，因为她们也并没有给她们所爱的人以幸福。Bobby也许无所谓吧。
　　
　　孙方两人常常吵架，可也正是如此，他们那些合好的场景，和那些甜密的时刻，才更为显得珍贵而动人。头一年的八月七日，二人第一回见面，一个是连对方的脸是圆是扁都还没看清，另一个是也记不得对方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而一年之后，二人乘船回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夫妻了。可结婚再四个月，却只剩那只祖传的老钟在为他们敲响“人生的讽刺和感伤了”。不知道这一次的争吵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重又合好的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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