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
论
南宋·李清照
本文没有涉及南渡后的词坛，故可推定是李清照南渡前写的。《词论》的主要内容是阐述词的合乐的特点和文学上的要求。李清照十分强调词的音律，认为词必须能配乐歌唱，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主张。她反对郑卫之声、靡靡之音，要求词合乐协律、富清高雅、浑成、铺叙、典重、故实。在提出自己的见解时，对她以前的词坛名家进行了评论，乃至尖锐的批评，表现了李清照在学术上的胆识。李清照对诸名家中作一般说是全面地衡量其得失的，如批评李李煜的词是“亡国之音”，又肯定他们“尚文雅”；批评柳永“词语尘下”，又肯定他的慢词长调“协音律”、“变旧声作新声”。当然，作为一家之言，不可能没有片面之处。《词论》是宋代词坛上第一篇理论文章，是一篇扼要地总结词的发展、富有独创性的专论。在词史上有重要的价值。
【原文】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①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白：“情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必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②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③、《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④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倍，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⑤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⑥、宋子京兄弟⑦、沈唐⑧、元绛⑨、晁次膺⑩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⑪、欧阳永叔⑫、苏子瞻⑬，学际天人⑭，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⑮、曾子固⑯，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⑰、贺方回⑱、秦少游⑲、黄鲁直⑳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注释】
①李八郎：唐代著名歌手。 ②郑卫之声：郑卫是春秋时代的两个诸侯国，这两新兴的音乐，被儒家认为是乱世之音，靡靡之音。 ③《莎鸡子》在今存唐人词中未见。 ④江南李氏君臣：指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大臣冯延巳等人。 ⑤柳屯田永：即柳永，北宋著名词人，曾任屯田员外郎（工部屯田司的助理官），所以世称柳屯田。词作近二百首。柳永发展长调的体制，运用民间俚俗语言和铺叙手法，反映自己怀才不遇与市民、歌妓的生活，在当时流传很广。⑥张子野：即北宋词人张先。 ⑦宋子京兄弟：即北宋词人宋痒、宋祁（字子京）。⑧沈唐：即北宋词人。字公述。 ⑨元绛：北宋词人，词作传世甚少。⑩晁次膺：即北宋词人晁端礼。⑪晏元献：即北宋词人晏殊。 ⑫欧阳永叔：即北宋欧阳修。 ⑬苏子瞻：即北宋苏轼。 ⑭天人：即才高的人。⑮王介甫即北宋词人王安石。⑰晏叔原：即晏几道，晏殊的儿子。⑱贺方回：即北宋词人贺铸。 ⑲秦少游即北宋词人秦观。
⑳黄鲁直：即北宋词人黄庭坚。
【译文】
乐府最兴盛在唐代，它的乐曲和歌辞都很突出，闻名于世。开元、天宝年间有个叫李八郎的歌手，以善唱歌名扬天下。当时新及第的进士在曲江开宴会，有一位中榜的名士先召请李八郎，叫他更换衣服，隐去姓名，衣帽破旧，神态沮丧地和他同到宴所，说：“我的表弟愿陪坐末位。”众人都不理睬。饮酒开始后奏起音乐，歌手进场，当时以曹元谦、念奴唱的最好。歌唱完后，众人都嗟叹赞赏。这时名士忽然指着李说：“请表弟唱。”众人都讥笑起来，甚至有发怒的。等到李婉转发声，唱完一曲时，众人都感动得流下泪来，围拢作揖说：“这位一定是李八郎吧！”此后，发源于郑卫的音米之声一天比一天旺盛，靡靡之音，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已有的《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能全举。
五代时战争纷繁，中国国土如分瓜剖豆一般被人分割，斯文之道衰息。独有江南李氏君臣崇尚文学艺术，所以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的名句。语句虽然奇佳，却是所谓“亡国之音悲伤哀怜”之类啊。
及至本朝，礼乐本朝，礼乐文武都都非常齐备，又孕育培养了百余年，开始有屯田员外郎柳永改变旧乐章，创制新乐章，出了《乐章集》。在社会上赢得了极大的声誉。虽然柳永词合音律，但是词语浅俗低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相继出现，虽然时时有妙语佳句，但是零零碎碎怎能够称得上名家。到了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等人，学问渊博犹同天人，创作小歌词，不过像在大海中取一瓢水。然而他们作的词都是句子长短不齐的诗罢了，又往往不合音律。这是为什么呢？大概诗文分平侧声，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譬如近代的《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来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的，如押上声就协律；如押入声，就不能唱了。王介甫、曾子固，文章像西汉作品那么好，若作一小歌词，那么人们必然会笑倒，因为不能读啊。
从此可知词是另一类文学体裁，而了解这一点的人却很少。后来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现，方始能够了解。但晏叔原词苦于欠缺铺陈叙述；贺方回词苦于典雅庄重不足；秦少游重视的情韵，但是缺少典故史实，就像穷人家的美女，虽然长得极其妍丽、丰满、飘逸，但总缺乏雍容华贵的姿态；黄鲁直重视典故史实，但又多缺点，譬如美玉上有了瑕瑕疵，价值自然降低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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