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的建制越来越完善，刚开始只有厕所，后来连厨房也有了。公子小姐们再也不用顶风冒雪地到贾母那边赶饭门儿，这算凤姐这个当家人给这些个小姑子小叔子办了件好事——捎带脚儿也给各房的丫环们办了件好事。

    真的。

    自从小厨房开张，来找便宜的不少。

    一般来说，主子是可以随便点菜点饭的，找便宜不是指他们，是指他们手底下的那些丫头们，而且是大丫头，扫地抹桌的小丫头哪有这个体面！

    宝玉屋里的晴雯就派小燕找小厨房的头儿——柳家的要过一回芦蒿。这个柳家的也不是什么好鸟，她管这个厨房的赚头肯定不会小。米、面、粮、肉、青菜、干菜、野味、柴炭，哪样都得过过手。这些个做奴才的都秉承一个理念："贾府就是我的家，缺啥少啥家中拿"。又没有人监管，更容易贪污。也不知道她怎么当上这个头儿的，有没有后台背景。不过，肯定跟她眼皮儿活有关。你看她待晴雯，那真是百分百的好：哦，晴姑娘要吃芦蒿啊？好的好的。请问肉炒还是鸡炒？小燕说，唉呀，她因为嫌肉炒的不好，才叫你另叫人炒个素的呢。柳家的赶紧亲自洗手炒了，再亲自"狗颠儿似的"捧了去献宝。

    这还罢了，毕竟晴雯的地位比她高。可是，宝玉屋里还有个芳官，原来是唱戏的，不正式在编，也被她另眼看待。宝玉过生日，芳官不爱吃面条，柳家的就给她弄了好丰盛的一顿饭："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是主子的饭啊，叫她拿来巴结这个小丫头，还不是因为宝玉喜欢！宝玉是贾母和王夫人的心尖子，这两个人又是宝玉的心尖子，巴结好了她们，自己的好处还能少？更何况，她有个女儿叫柳五儿的，长得又漂亮，要是能到宝玉的屋里当差，那里人多事少，又轻闲，又尊贵，宝玉又待她们好，吃饭穿衣、看病吃药又不用花自己家里钱，太好了！

    不过，按规矩来说，无论谁来点什么菜饭，都是要另给钱的。小厨房又不是聚宝盆，你也来要，我也来要，又不拿钱买，分例都给你们这些丫头吃没了，主子们吃什么？在这方面，宝钗和探春做了一个好榜样，不愧是主子姑娘，有教养。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都打发人拿五百钱给柳家的，够吃二十顿油盐炒枸杞芽了。要是人人都像她们，柳家的就赚了。

    问题是，觉悟高的人不多，园里的丫头们仗着自己的身份高，有体面，随心所欲地点菜点饭。又麻烦，又干赔不赚，又不是人人都是宝玉手底下的红人儿，柳家的肯定烦，而且是很烦。

    四怒砸小厨房

    估计着是柳家的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偏偏司棋打发的小丫头莲花就撞来了，说话的口气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

    柳家的心里的火噌一下子就蹿上来了：厨房是你家的啊？你是大小姐啊？我是光伺候你一人的啊？老来要菜，你烦不烦啊！

    按说，司棋等丫头们也着实有些过分。贾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估计丫头们吃的差不到哪里去。平儿是一个通房大丫头，还享受得着四样分例菜，也就是一顿饭四个菜的待遇，这些大小丫头们就算没有分例，也是天天细米白饭，肥鸡大鸭子。农村老婆子一年到头闻不到荤腥，碰到饥馑荒年，酱油炒菜，观音土当盐，她们吃腻了，居然挑挑拣拣。鸡不吃，要吃鸡蛋，还要燉得嫩嫩的。肉不吃，要吃豆腐面筋——这是人家念佛的人吃的清淡斋饭——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惯坏了。

    说实话，若是换个人来要菜，比如紫鹃，或者侍书，估计她得猛巴结。紫鹃的上司是黛玉，那是老太太心坎上的人，侍书的上司是探春，现在正当着家，管理着大观园。偏偏这两个人谁也不找事儿，倒是司棋三番五次找麻烦。上回要豆腐，这次又要炖鸡蛋。她的上司不过就是个"二木头"贾迎春，就算把司棋伺候好了，自己又能捞着什么好处？

第九章 司棋：人面桃花带血开 第57节：四　怒砸小厨房 五　争权小厨房

    聪明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她衡量一衡量，觉得这是个得罪得起的人，于是她就得罪了。得罪了才知道得罪不起，司棋并不是仗着迎春的脾气和本事来使泼，而是仗着自己是"副小姐"的身分来使泼，这下子，柳家的就担当不住了。

    一个小姐屋里除了两个大丫头，还有起码五六个小丫头，司棋这回全给带来了，倾巢出动，她又高又胖，看着就气势汹汹，怪吓人。一来就二话不说，喝命小丫头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

    你看她的出发点：你不叫我沾光，我也不叫你沾光。所以说这个姑娘有两大特征，一个是威，一个是俗。她这样找便宜不成就砸店，颇有点黑社会的作风。

    把"副小姐"的威风发扬光大的，满园子里有两个人尖儿。一个是晴雯，一个就是她。晴雯占一个"清"，她占一个"浊"；晴雯占一个"纯"，她占一个"杂"；晴雯占一个"厉害"，她占一个"威风"。结果两个谁也没有好下场。晴雯的"痴"不用说，司棋的"傻"也够呛。小姐头上顶个"副"字，又不等同于副局长、副书记、副主席，一旦离了迎春，自己就不过是一粒灰白的小石子，人人得而"踢"之，你以为你是谁？

    反正这次司棋算是和柳家的结下仇了。下面的茯苓霜事件里，柳家的倒大霉，未必不和司棋有关系。

    五争权小厨房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大蛋糕有人争，小"槽子糕"（用蛋糕模磕出来的小蛋糕，旧时叫"槽子糕"，现在也有，三块五到四块钱一斤，一斤大概称五六个）也有人争。刘邦和项羽是要争天下的，乞丐甲和乞丐乙是要争要饭的地盘的。就是这个贾府里面，贾赦是要和贾政争贾母的宠的，赵姨娘明知不敌，还要拼老命跟凤姐和宝玉争家族财产的继承权，邢夫人因为贾母疼凤姐不疼自己，疼探春不疼迎春，还生气上火，找茬子给凤姐颜色瞧呢。

    柳家的管这么一个小小的内厨房，暗地不定有多少人眼红她得实惠，气不忿，想篡她的权，夺她的位。偏巧碰上了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本来玫瑰露是芳官跟宝玉要来给柳五儿的，茯苓霜是柳家的哥哥看门的时候得的外快，因为王夫人上房丢了这两样东西，就疑到了她母女身上。

    柳家的母女俩都被看押起来，不过是一夜之间，你看有多少人在活动：

    "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这些人为什么和柳家的不睦？就是一个"利"字当先。把柳家的赶走，这块大蛋糕就可能落进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嘴巴里面，还能不起劲地添柴加薪？

    好好的一大家子，挺高的楼房，挺大的花园，漂漂亮亮的人物，个个都挺有钱，谁知道里面这么多破事。很大程度上，贾府是被内耗耗死的。

    争权小厨房，这里头百分之八十有司棋一份。如果按犯罪学来分析，她有动机，有目的。柳家的得罪了她，就是报复，她也得把柳家的搞下去。而且，光搞下去还不算，得安插上自家的人，这样一来，别说一碗鸡蛋了，想吃烙饼吃烙饼，想吃鸡蛋吃鸡蛋，烙饼烙两张，吃一张，看一张；鸡蛋蒸两碗，吃一碗，倒一碗！

    所以这天晚上，估计司棋也没有闲着，她得赶紧通知秦显家的——她婶娘。她婶娘得赶紧买通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于是赶紧把她安排进内厨房！所以到最后因为平儿的公正处理，柳家的仍旧回去当差，将秦显家的退回，"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说实话，司棋这个姑娘，还没出嫁已经沾染妇人习气，如果出了嫁，真不知道会堕落成什么样。

大观园不相信眼泪

    反正无论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司棋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把情偷进大观园了。这和她怒砸小厨房的纹理是一脉相连的。胆大悍，天不怕地不怕，刀搁脖子上姑奶奶也不怕。

    问题是，司棋真的不怕吗？她是不是一个为了反封建、追求恋爱自由的崇高目的而英勇献身的女战士？她要是不怕，不至于叫鸳鸯看见之后，被吓出一场病，也不至于鸳鸯来看她的时候，她忙着表决心：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所以说她怕，很怕。她生在那个时代，活在那个时代，受的是那个时代的伦理教育，认同的是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意识里根本没有"我一定要冲破封建制度，一定要主动追求自己的爱情"的念头，不过是爱情来了，由不得她罢了。所以说爱情这个东西厉害，爱一个人，得不到，宁可杀人放火，吞刀自残，或者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就此沉陷，心甘情愿。爱情有一股胎里带来的霸气、煞气，只要它在你心里像老鹰一样盘旋不去，人们就什么事都敢干出来。

    所以，怕归怕，这个姑娘的泼劲蛮厉害，被人捉了奸，横下一条心来：事儿我已经干了，你们随便打随便杀，所以说她又很可爱。

大观园，大观园，桃绿柳绿春无限，莺歌燕舞开新颜，你是谁的大观园？

    别人的戏都还乱烘烘地唱着，柳家的正偷偷往家偷大米，平儿正伺候凤姐吃饭，袭人正给宝玉做鞋袜，黛玉又不知为什么哭了一阵，睡着了，探春扇了王善保家的一掌，到现在气还没消，小丫头们刷啦刷啦地扫地，可是司棋在大观园的戏已经唱完了。

    她要被赶出大观园了。工资没有了，体面没有了，想吃燉鸡蛋都得自己烧火蒸了，身后跟一大票小丫头威风凛凛砸厨房？做梦去吧！天天跟绣桔她们一屋吃，一床睡，一块儿玩儿，亲姐姐热妹妹的，以后也再见不着面了。往日拿根鸡毛都能当令箭，现在就是举根令箭，别人也只当是鸡毛。那些个老婆子再也不用买你的面子，叫一声"姑娘"了。你走不走？不走？我打了啊！

    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

    那么，换个人，会怎样？比如说，人望极高的袭人，有一天也犯了事儿，被撵出去。如果她央告这些婶子大娘们略徇个情，她要和相好的姐妹跟前辞上一辞，你想，周瑞家的会不会答应？

    估计会。不看别人，也看宝玉的面子，不看宝玉的面子，也看袭人素日里待人好，殷勤小心，看见谁都能堆出一脸笑来。所以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做人至多做到七分，一定要给自己留出三分余地。要不然的话，又该招这一干老奴发作："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大样……"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到这里，司棋在大观园里的生活就算彻底做了个了结。但是她的一生还没有走完，下面还有一场戏。这场戏，事关生死她又恋上了潘又安,风流戏文里面的男主角总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一个潘又安,可知风流形状,总认为曹雪芹给他这样一个名字总有所寓意,抄检大观园时,他的亮相,活脱脱一个“劣少“样.但是在随后的故事里面,就是这个玩劣少年,将红楼男儿的痴心不改形象,推到了及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