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之地
(2020-05-23 15:43:51)
雪落之地
菡萏
一
那一年,我回至小城。清寂的空气,分不清是早春还是残冬,同样清寂的还有我的蓝布碎花上衣,它是新的,异常安静。父母带着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绿皮车厢里满是东倒西歪的乘客,困了,我们三姊妹被塞进座位底下睡觉,每转一下身,身下的报纸就会发出纸张特有的窸窣声。
回家去是喜悦的,母亲的缝纫机要突突几夜,做不完的衣裳;车票也反复拿出在手里看了又看,是免票。不安的空气里,躁动着慌乱的气氛,兴奋是个藏不住的东西。
我们要回家,这是一个伟大的命题,一个家族内部的节日。
在北京中转时,宽大的候车厅墙壁上,挂着两位领导人的巨幅照片。1976年,我八岁,第一次乘电梯,第一次坐地铁。父亲扛米背面,母亲也是大包小包的,我们三姊妹怕冲散,手拉着手。那些包,是母亲连夜拆了雨衣,翻个面用缝纫机扎成的。草绿色,当时的流行色。
那个冰冻的小城异常安静。在此之前,于我的记忆,它是真空的,尽管我出生在那。爷爷家住在二道街的胡同里,宽大的院落,有花有草,累累的海棠压满枝条。它们是谦卑的,和无数在外漂泊的游子一样,躬身于这片土地,亦像无数个宁静繁茂的日子。
外婆家距城里八里地,俗称街边子,属近郊浅地,需走着去。父亲提着包在前面大步流星,母亲和我跟在后,中间隔着一截距离,各走各的,并不说话。那样的状态,更像赶路。弟弟们呢?已记不得。八里地,我迈着稚嫩的小脚,不停地走,要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歇上几歇。骑自行车的叔叔阿姨,也会停下来询问,要不要捎上一截。
姥姥家很好找,出城顺着马路一直走,拐进一条土路便到了。那个屯叫妖屯,母亲出生在那。薄薄的村庄笼罩在墟烟里,空气里满是鸡鸭鹅的味道和玉米秸清凉干燥的气息。它是白的,和若干年后,看到的俄罗斯边陲小镇忧郁的画作一样,同属一个格调。
(二)
外婆家是纸窗还是玻璃窗,已然忘记。我坐在窗台上,闻得母亲归来,挤了一屋子的人。母亲是家里的老姑娘,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大家都喜欢她。
那时我头发乌黑,厚而密,鼻子挺,眼睛毛噜噜的。一个叫月儿的19岁女孩,说我俊,非要带回去给她娘瞧瞧。月儿在姥姥家的村当民办教师,她的母亲是我大姨,住在另外一个叫邢家窝棚的地方。那里穷,不是普通的穷,下雨涝,天晴旱,颗粒无收时也是有的,距外婆家约30多里地。
很远很远的路,坐马车去的。月儿搂着我,身上围盖着一件蓝布制服大衣。空气清冷,北国的雪气浸淫在每一粒氧分子里。有风,她戴着一条红围巾,脸红扑扑的,非常好看。若干年后,当母亲说起她叫“丑姑娘”时,我很诧异,人的记忆竟能如此不同。
大姨家有二个姑娘五个儿子,灌风的房子,异常冷清,炕上的席子破着大洞。我在那住了七天,印象里度日如年,每天不知道他们吃的些什么,黑乎乎的一锅,现在想来是野菜。就我一个人是白米饭,用铝制饭盒蒸的,上面还有条小鱼。即便如此,我还是一个人瞅着窗外抹眼泪。一次被四表哥看见,告诉了他娘,说人家城里的孩子住不惯,还是赶快找个车,送回去吧!我就天天盼着能有马车,把我拉出去。
农村讨个媳妇金贵,何况那么穷的地方,得哄着。大姨的大儿媳,曾向大姨要台缝纫机。大姨手头紧,没钱,说秀儿,不急,等咱秋天分了红再买。谁知到了秋天,欠收,连吃饭都成问题。媳妇就把一锅正在蒸的黄灿灿的豆包,扣到了地下。
大姨夫脾气暴,年轻时没少打大姨。刚结婚时,大姨一趟趟回娘家,他一趟趟来接,大姨一次次妥协。孩子多了,眼泪哭干了,这种日子,还得将就着过下去。
后来大姨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依旧没多大改观,五个儿子为赡养老人的问题相互推诿。大姨的房子给了儿子们结婚,自己挨家住,一家一个月,月头月尾是交接日。兄弟间,常为多一天少一天,大月小月闹意见,甚至打仗。有次大姨正病着,患的肝昏迷,在一个儿子家住到月尾,该接的没去接。大姨便被弄到架子车上,盖床被,推到另一个儿子的院门外。冬天,干冷干冷的,大姨在外面冻了一夜。早起六点多钟,天蒙蒙亮,一个拾粪的村民踩着积雪,吱吱嘎嘎走来,隐隐听到哼哼声,以为是头猪。近前一看,才发现是人,捶开门,大姨的儿子才睡眼惺忪走出来,说忘记日子了。
轮不下去后,大姨曾到大姑娘家住过一段时间,久了,女婿有点不愿意。她大女儿和二舅一个村,大姨便被二舅接去。二舅妈是个爽快人,说大姐,我家条件虽不好,住的位置还是有,我们吃啥您吃啥,别挑就行。大姨在那住了半年,怎奈她的五个儿子走马灯似地来,让二舅苦不堪言。
她的两个姑娘合计了下,一人出一千块钱,在大姨他们村买了间平房,让大姨一个人过。谁知烟筒一冒烟,大姨的十几个孙子孙女就端着碗来了,大姨的饭根本吃不到嘴里。
大舅很气愤,调解多次无果后,便把他们五兄弟告上了法庭。每人每年给大姨两百元钱,情况好转没一年,钱又开始不能到位。
大姨死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低垂的云朵,回旋在飞扬的大雪中。天地一片寡淡,觅食的乌鸦呼号于村庄上方。三个舅舅非常痛心,觉得这样好的一个人,一天好日子都不曾有过,就坚决要求拉回自家祖坟地,像对待没出阁姑娘那样厚葬。可后来的一天,人家五个儿子连夜来车,悄悄把他们娘的棺椁又起了回去。
就像一场可悲的人间闹剧,在吵吵闹闹中落幕了。一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地方,生存的尊严无从谈起,纸糊的人生,那么薄那么薄!
大姨活着时,如果有出差或做生意的亲戚路过我家,讲起大姨的近况,不等母亲开口,父亲便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让他们帮忙带回去。
母亲常感慨,可惜了你大姨那个人了。我们五姐妹属她最漂亮,又高又白,性情也好,竟一辈子没得好,死得又早!要是你大姨还活着,我就把她接来,给她养老送终。母亲絮絮叨叨,一辈子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要给大姨养老送终。
但天堂没有假设,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三)
母亲有八姊妹,她排行老六。我出生时,业已各自成家,有的在省会,有的在其它的地方,只有二舅和外婆生活在一起。
二舅妈非常喜欢我,每次来看我,又抱又亲的。我生怕被她抢走,飞也似地逃进屋,关上门,隔着门上的玻璃摆手让她离开。任她在外面百般央告,就是不开门。她很执拗,依旧一趟趟地来,夹个小包,烫着头,像城里人一样时髦,老远就笑嘻嘻的。
到了晚上,我一边给鸟喂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爷爷说话。
“那个孙桂香又来了,真烦人!”
爷爷就捋着胡子,笑我没礼貌,说得叫舅妈,不能这样小大人。
二舅是一个老实人,木讷,傻傻的,有点憨,只会干活。每个星期天照例也会来,来了就知道冲我笑。我三言两语就能把他打发走,没让他进过屋,喝过水,往往手没离自行车龙头,就调转回去了。
舅舅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白白净净的。每次来,穿件藏青色崭新的呢子中山装,推辆凤凰自行车,一点都不像农民。
若干年后,每当忆起这些,都满心惭愧。想他放下手中的农活不干,收拾得这样停当,郑重来接我,每次都无功而返,回去还要受姥爷姥姥的数落。也只有接我时,才会登爷爷家的门,平素赶着马车上街,穿得破破烂烂,是不会进爷爷家胡同的。即便碰到我和同学逛街,也只是傻笑下,扬鞭过去。
小时,母亲和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自八岁那年起,我便留在爷爷家,同两个未出阁的姑姑一起生活。这样的日子持续有四年,小学五年级才返回父母身边。在老家的日子,母亲每年都会回来,每次回娘家,我一般都拒绝同往。现在想想那条小路,对于远在异乡的母亲是多么热切,而于我却十分冷漠。
二舅妈出了名的手巧,许多人求她的针线,包括城里的姑妈们。每年换季,她都会送来许多新衣裳,自己结婚八九年一直没孩子,便把几乎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常听她对人说:“你看,老姐又不在,一个孩子家的,可怜见的。”但那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若哪次她能把我接回去,便是桩喜事,带着我游遍全村。逢人便说,这是老姐的孩子,城里的姑娘,斯文着呢!
每次回外婆家,都非常热闹,亲戚邻居都会来,也会带来一些自家的海棠和樱桃。第一个进门准是二姨,二姨是那种老远就能听到声音,风风火火的人。说话办事响快,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被里洗得雪白,不比城里人差。每次还硬拉我到她家过夜,那时她的子女们都已参加工作。晚上躺在床上,二姨常讲些鬼故事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