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生日两篇
(2019-06-14 18:21:29)六一
今天一早,有人在找《白帆船》,一本俄国典籍,一个七岁小男孩的故事。白帆船,是他的海市蜃楼,梦中的爸爸。童年里有关美好的想象,迷人的色彩,遥不可及的温暖与幸福都装载在里面。
当神灵中的鹿消失时,男孩开始绝望。头一天分明看见它带着自己的孩子,优雅地在湖边踱着步,转眼血肉模糊,成为盘中之物。小小的世界坍塌后,男孩病了。发着高烧,走向大海,化做一尾鱼,游向了那艘梦中的白帆船。这是此书全部的情节,善与恶,自然与人类,大人和孩子,洁白与黑暗,清醒与糊涂,全部囊括其中。
生命是一首忧伤的歌谣,每个人梦里都有一只这样的白帆船,那是童年。
我们都是溪水边的孩子,我常如是说。因为不管多老,都要照见自己。照见什么呢?纯真!这才是不老的神话。
纯洁、真诚、干净,对于孩子来说何其自然,对于一个往纵深走的大人,并非容易。走的路上,蒙尘蒙灰甚至蒙羞是常事,更会自以为是,即便所谓的老成持重,有时也只不过是浅薄的代名词。而天真,往往是心底的钻石,黑夜里闪动的翅膀。
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能被记住的不是《我与地坛》,而是《小恒》。至少于我是这样,窃以为是里面最精彩的章节。小恒是个白净秀气,像女孩的男孩。他和母亲单过,那个女人并不见得是他的母亲,糙而黑,也不识字。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关联人物或过去的帮佣,但待小恒特好。
有一天,家里抄出几十匹绸缎和若干银元,华丽丽铺满一院。白亮亮的日头下,一把把银元抛上去,再落在绸缎上,沉甸甸毫无声息。小恒妈木桩样跪在老海棠树下,啪啪啪的皮带声,震得枝颤叶落。小恒是自己走出来的,接过皮带继续抽的,声音更刺耳。这时小恒妈倒安心了。
小恒为何满面泪痕抽打自己的母亲?因为他要自保,要表明态度,要留在北京。这个胡同发生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他知道该怎样做。然而因年龄太小,未能留下,还是和母亲一起走了。寒风里,母亲依旧搂着他。
这篇文字写得四野无声。
偶读一贴,一名上海教授讲自己女儿如何进行牛蛙教育,导致三岁外孙挤眉弄眼,浑身抽搐,患上了青蛙病的故事。一样无语。高档幼儿园,学区房,没那么重要,皆人为焦虑。我所见到的成才例子,大多只是一片安宁的水域,一间敞开的书房,一个潜移默化的习惯。这些均来自孩子的第一环境。一个习惯,便是一生,外部的捆绑,生硬冰冷,令人窒息。
想说的很多,关于孩子,关于那些松软洁白的云朵,一叶叶小小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一片洁净的蓝天,就可以承载的了呢?
昨晚在公园散步,刚下过雨的天空,雾气很重。人是轻的,四周一片模糊,水面饱满,涨高许多。荷还没开,依旧是新荷,翠得如绿苹果新打的浆液,漆黑的夜里,听得见婆娑长大的声音。
给熊熊寄了两套裙子,最简单的款式,没任何负累。放弃一切花边蕾丝,只是全棉的围裹。舒服便好,这是它全部的意义。不觉间,她已三岁了,已足够漂亮,像个小小的湖泊,不需要任何装饰。
生日
五十年,只是一个短章。即便放在显微镜下,也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或可忽略不计。而于人,却是一幅长卷,人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五十岁,何况对一个疏于锻炼之人。
并不留恋过去,这是真心话。那些吹散的日子,都是风的孩子,早晚要交还给自然,这是它的属性。
需要认领的只是现在,每一个即将发生的现在。就像喜欢现在的自己,似一个空瓶,好容易腾空了一切,可以重新采纳一些影像。它们是透明的,折射出一些喜欢的样子。
一个人属于自己毕竟是美好的,从这边看得到那边,如阳光覆盖的叶子,清凉自己,便还世界以安宁。一些人和事早已不在关心之列,他们也只是自己的一株,长在自己的瓶中。很多记忆无需冰冻,早化做清水,交还给了春天。
“自私”有时是一个很好的词汇,在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可以作为一个褒义词,等同于自由,自己的自由,别人的自由,和对别人自私的尊重。摩擦,皆因离得太近。你得保持自己的独立,和别人的独立之美,所以玉是有壳的,再透明都要裹上一层。
一个人必须得长大,这种长大多半来自内心。坚韧,没有止境,是真正的长大;不像肉体的弧线,已呈下垂。先是腰身,后是发肤、骨骼和心脏,该上门的都会上门。你无法阻止身材的背叛,许多做工精良,自己喜欢的衣衫被打入冷宫。那些带着体温上好的丝绸,只在开柜的一瞬,与冰凉的手指亲密碰触。颈项腰椎也开始僵硬疼痛,甚至罢工;白发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无休无止,这些都很正常,唯安静接受。你的机体不再是父母当初给予的鲜嫩,发育时的饱满,初婚时的健康,都不是。每一天都在变,变得自己不再认识,又不得不重新熟悉。
岁月是每个人必经的小路,有时会被轻轻抹去,丢失的只是形式,深存下来的,都将成为一圈圈思想的涟漪。所以皮囊终是轻的,并不值钱,这是五十岁要说的话。即便过去说过,也非思想的真诚。
指甲和头发曾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外延,每一天从体内偷长出来的花朵,日子被它拉长并辉煌。现在却成了无尽的烦恼,无法叫停。这种机体语言的变异终让人无奈,若可以不出门,倒希望刮光一头浓密的发丝,雪片样悠然而落,秃着头游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吃饭睡觉打字。封存在自己的容器里,未尝不是种幸福。一个埋在寂寞里的人,是不会寂寞的。孤独是一件奢侈的东西,然而你得出门,在冬日压上一顶帽子,并非为了风情,有保暖之功,更多的是为了遮住白发。这样的虚荣,尚维持。
很遗憾,继承了父母的遗传。儿子高中时,曾随亲戚到很远的地方旅游,深夜突然电话,让把他弄回来。究其原因,是别人说他母亲踏代,有了白发。他管那叫坏话。我说,是这样的,你外公外婆白得早,我也就白得早。他有点讶异,半天道,那也不准说,他们没这权利。那一刻,很感动,他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开始衰老,这样的衰老将会一天天延续下去,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他的成长无关。那时他正处在叛逆期,并不乖,浑身都是刺。尚不理解,语言是每个人的专利,和真实没多大关系,只与瞳孔的焦距有关。
喜欢一句话,“人需要衣食住行或作息,与禽兽差不多,那是自然生活;但人类从自然生活发展出一个文化大生命,便与自然生活不同了。”所以上帝终是眷爱我们的,除了自然生命,又多了另一重生命。一个生命衰老时,另一个生命却在成长。
享受自己毕竟是幸福的。
过生那天,穿了件白色布衣,朋友在上面画了一只鹤。她说第一次在衣服上作画,也是最后一次。盖了章,题了款,一切都是简约的。这样的情义很隆重,却像湖面的风,淡淡的。鹤,洁鹤,白缎一般,到死方轰然倒下。不只延年,生死本在从容间,做喜欢之事便是延年。
对过生并不在意,活到现在,已过了需要被重视的年纪。平静的日子反自在,躲在暗处极舒服。小时候,每至生日,母亲会在书包里放上两个煮好的鸡蛋,放学后也会有一碗长寿面。长大后,不大过,收到过一些礼物和问候,都是别人杯盏里倒过来的光阴。
年轮是优美的,那些花纹一圈一圈的,由自己亲手刻下。就像默默打完这些文字时,已过了芒种,进入仲夏。光阴的小虫又往深处滑了滑,植物在窗外炸裂。绿,愈发宁静,这个世界怎样看都是好的。
发《天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