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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洪湖

(2017-09-25 22:25:27)

 

  (一)

 


   去洪湖是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年轻,没结婚生活如水面的花朵,没打开。水气袅袅的小城一直下着雨,道路泥泞,和爱人盘桓在一所湿漉漉的乡村小学。绵绵的细雨敲打在黑色瓦楞上,顺着房檐下,于耳畔滴答了一夜空气里满是木头腐败的气息和泥土的腥潮。吃饭时,席间有道菜,碧青碧青的,叫蒌蒿。第一次吃,味道有些怪以后不管在哪个馆子,只要有蒌蒿的季节,都会点。水里的菜,带着通体的清香,与莲子、菱角、茭白,均是我喜爱

 那时记忆缥缈,没有现在这般立体真切,建筑也是,带着远古灰暗的色调,能记住的并不多,那个水乡和水乡里的人,大多漫漶了。时间又是那么不过,呼啦啦就没了,仿佛中间没有停顿过。期间,我们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日子,经历了最忙碌、疲惫、热闹、喧嚣的人生段落。寂静的纸张,深夜一页页翻过,复又归于宁静依旧是两个人的世界,而一生好像就这么走完了。

 


(二)


   早起,接了个电话,放下时对我说,某某的母亲走了,问去不去洪湖吊唁。我说好的,这两天手头正没事。

于此人的离开并不惊讶,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时间的问题。可还是很失落,反复嘀咕着,这么快,说没就没了!春节还在一起吃过饭,她依旧干净漂亮,化了精致的妆容,洋气的荷叶短发,向弯着。比我们年长,爱人姐姐的亲家,几年前患癌。

 认识她十几年前,她女儿嫁到夫家她从日本回来参加婚礼,很厚的粉但不艳只是白,白得耀眼,像假人。和她并不熟,说过的话顶多不超过十每次见面,点头致意打下招呼。因是亲戚,一年总会碰到一处吃个饭什么的。她女儿和爱人的外甥结缡后,双双去了日本,留在那工作。小两口有了孩子,她与丈夫回国,在洪湖帮他们带。据说性格慢,做事细,一餐饭弄一上午在日本上班时,早起化个妆也需一个多小时。孙女被她带得很好,聪明活泼,舞跳得不错,还拿了奖。

老百姓的日子本可以这样过,平静美好一直过下去,人世间的事难以预料。发现癌时,肚子已经硬,像块石头,挖出五六斤瘤,是子宫癌。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在吃进口药,化疗的费用很贵,几天就两万多。但每次见她都像好人似的,有红似白,安静坐在那,便以为好了。

这年头癌多,身边不时冒出消息,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好好的人,说倒就倒了大家聚在一起难免唏嘘一番,说话也就没了忌讳。有人说,遭孽!拖不了好久,治也白治,早晚得死,还不如出去走走,免得人财两空;有的说,这病拖人,自己疼,照顾的人也苦,硬是把人耗干,那口气才得以咽。不知她当时听着作何感想。知道内情的悄拉道,别说了她也是晚期,就这一两年,都扩散了,能治好是哄她的。

后来她的女儿从日本回来,陪她在洪湖武汉两地往返治疗。稍稳定,女儿找了份工作,边打工边照顾她。她的兄弟姐妹也会来帮忙。医药费是笔不小的开销,先是用她的,告罄后,女婿在日本打两份工,源源不断往卡里打钱。人很疲惫,又要支付东京的房贷,又要供一双儿女读书用的最好的治疗但女婿说她好,在他们小家刚起步时,只要她有,就会拿出来支援他们孩子带得也过细现在只希望她能多活几天可人还是没留住,说走就走了

 

 

(三)

 

 

很久没去洪湖了,道路自然陌生,走时查了下,高速200多公里,省道183,犹豫了下,还是选择了后者觉得沿途看看,可以缓解寂寞。湖北千湖之省,水多,碧玉似的湖泊随处可见。这点,在荆州不明显,一往洪湖方向开,视野马上清凉起来到处翠生生的车子行于绿云之上,两边的池塘尽是荷。虽是一叶飘零碧空洗的季节,但荷并未完全凋敝,有全开的,袅娜的,仍是沃野烟水里清正一朵。

自己极!非附庸风雅,与名也没多大关系,是种美好事物的向往。这种植物浑身都是宝荷叶碾碎可以制茶;藕、藕簪更是清香鲜脆的美味;新鲜的莲子,宛若珍珠,适合清炒;莲蓬晒干可插瓶清供,从头至脚,无一废笔。

“大义”,这是最主要一点。有诗云“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诗已被很多人嚼烂,真正能体味的并不多。意思是说,世间植物的花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花很金贵,叶却贱如尘土。唯有绿色的荷叶和红色的菡萏不是这样她们相得益彰,美丽和谐,没有孰低孰高,孰贵孰贱,叶往往比花更美

荷花,荷在前,花在后花因荷而来即叶在先,花居后。她的叶子在世间花卉里最美最壮观,花叶共生共荣共衰共死,颇令人敬爱。碧叶铺展,一望千里。而洪湖是荷花之乡,天下荷花最多的地方,居于水,擎于天,瑜伽样打开,那份轻盈,可以爱了又爱。就像朋友说的,爱我们家背景墙大朵的荷,像莫奈的画。

在监利吃了中饭,离洪湖也就不远了。想偷懒,抄了一条近路,结果误入荷花深处。一条两车距宽的水泥路,刚够错车,还很新,看得出没修几年,但路中间已弯曲开裂,从细缝中冒出一丛丛绿油油的草,像条缎带延向远方。明显的豆腐渣工程,亦昭示平日的冷清。那天空荡,前后无一辆车。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水泽荷塘,墨绿色渔网晒于岸边,孤零零的桐油小船湾在水草中间白鹭淡青面随风起舞,或在船舷单腿静立,偶有零星渔舍苍茫点缀,真如世外一般。

路越走越差,有些地方竟出现了轻微的凹裂。一堆剥完莲子的莲蓬堆在路边,已晒成黑褐色喜欢此物,曾在花卉市场买过,插上杆十元一枝。此却无人问津,遂捡了几
   车子开了几十公里,已无法再走隐隐看见前面有辆越野车打着双闪,估计陷进去很久,爬不出来了。再前行,命运也会如此进不得,退不得,就麻烦了,何况底盘比它矮。好容易看到一个渔人,打听了下,前方还有十六公里才能上省道。想了想,还是决定倒回去。就这样183公里的行程走了将近八个小时。

 



   到达目的地时,绿色的大堤和堤坡上斑驳的碉楼已染上暮色。殡仪馆坐落于此。

 逝者掩映在一层层白菊之下上过香,隔着水晶棺,俯身看了又看,那么漂亮,面色如生,一点都不老是人很小,静静躺着,似一朵沉睡的白莲发型很美,洋娃娃的丝卷柔顺地贴在脸庞。她的女儿走上,喊我幺妈,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啥好,嗫嚅半天,第一句话竟是这头发是自己的吧!我能听到自己的哽咽,像旷谷里的回音,那么清晰,尽管四周闹哄哄的。她的女儿答道,假的,还是假的。实际不用说,也知道是假的,只是那刻,希望这几个月,她能长出新的发丝。走了,梳着自头发多好!

我的眼睛开始起雾在眼泪没有掉落之前,别开头快步穿过人群,至室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窘态,一生羞于此,内在的江河在肚中如何翻滚都可以,但于人前,终是不习惯。扭头的一瞬,看见她女儿牵着自己上小学的女儿,穿梭在人群里,眼睛红红的,满脸泪水。实际很多东西都是无声的,静悄悄,比如时间,比如亲情还有思念,藏在诸多喧嚣之下。

晚上入住宾馆前,去她家坐了会。很宽敞的房子,角角落落很干净。墙上挂着外孙子、外孙女的照片她的艺术照也在上面厨房里的电饭煲擦得锃亮,卫生间进门地上的抹布雪白的确是个干净勤勉之人,只不过作为女主人的她,再也回不到这个家,琐碎忙碌了。

他们在日本只是普通打工者,并非贵族,往往披星戴月地工作饭赶早做好带去,流水线的日子也是算计着过的。钱肯定比国内挣得多得多,但于异乡的孤独还是喜欢留在自己的家乡,这点无疑。这么多年,兄弟姐妹有困难,也常接济,而于自己却马虎,从未体检。

她是自己放弃化疗。说不化了,拖累孩子们,总化也受不了,活着痛苦,早晚得走。临走前,把女儿和外孙女叫到病床边,亲手给外孙女梳了最后一次头发很麻烦的一款,把一根根小辫编起,再至一块,用蝴蝶结卡住。告诉她女儿,以后自己带,就这样给孩子梳。她的外孙女背着她,偷偷问大人,奶奶是不是会死?在湖北管外婆奶奶是常事,尤其独生子女家庭,为了表示亲切,是自己人,不分里外。

 她是个爱美的女人,早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头发因化疗,两年前就掉光了只剩下稀疏的几根,一直戴着假发。脸也枯槁,死灰一般,可每次出门都擦粉,打腮红,精心打扮一番,坚持像好人样故我们每次看到的都是美丽的,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份尊重。

 她是等女婿从日本回来后,第二天凌晨咽的气兄弟姐妹女儿女婿一直没睡,守在她身旁。走得非常安详,拉着亲人们的手的眼。生命于此就结束了,浩荡也罢,平静也好,没了就是没了,尽管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万般无奈,但这样的割舍是改变不了的现实。

她的外孙女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发《北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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