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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青春时光，没有书。

     冯老师家有书。她是我小学高年级的语文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再加上，她还教过我二姐。于是，我与二姐小学毕业后，与冯老师都常有联系。去大兴安岭下乡前，到冯老师家告别，见她家一排墙的书柜上装满了书，便提出要借书，能在东北的森林里感到无聊时，消磨光阴。

没想到，冯老师一口答应了。不知道她当时有否想到，书随我赴千里之遙，还能还否？况且，这书绝大部分是她先生的，她先生曾是北京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的一位研究人员。一定是当老师的，对自己学生下乡将面临受苦的同情，超越了她对书的珍惜，也无以顾及她对先生嗜书的尊重。

我看过鲁迅的小说和散文，再加上当时鲁迅正热，视作伟人，我挑了一本鲁迅与其夫人的通信集《两地书》。想着生活中的通信，总会比较轻松，可在下乡劳动后闲读，还可在火车上解闷。似乎也有“两地书”三个字，引发了我远离父母后的悲切想象。这是一册精装本，还是全集中的一本。硬封面，洁白色，有寸把厚，拿在手里，沉重而高雅。

我不知天高地厚，从书柜拿出书求于老师。她只说了一句话：拿去吧，明年探亲时，记得带回来就行。目光里，满是母亲般的怜爱。

从去火车站开始，我就把《两地书》带在身边。在一阵哭天喊地的分别之后，车厢安静了，我把《两地书》拿出来，放在车窗前的小茶几上，想随时翻看，潜意识里，也有一个小文青想摆显的虚荣。整个车厢，只有我的面前摆着这本精致的大书。

火车晃荡着，我和同去下乡的三姐，面对面座着，各自在想家。思念、忧伤、无望，搅得我心绪不宁。翻开过几次《两地书》，却看不下去。伟大的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里，写得大多是日常之事，这对于我这个尚不谙世亊，也不研究鲁迅的18岁孩子，实在没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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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大兴安岭时，正是严冬，是伐木的最好季节。森林里大雪覆盖，寒气逼人。我们在一个叫盘古的林场上山伐树、抬木，下山回帐篷，倒头就睡。无尽的疲惫和经常狂野的豪饮，正使自已变得粗砺。伟人的日常记亊，已在我心中变得遙远和无聊。《两地书》，己经被遗忘在父亲年青时用过的那个小皮箱里，尽管小皮箱就放在床铺前。

二个月后，我们搬到山上一幢新盖的木刻楞房里，那里离采伐点更近。二十几个男知青住一大间，几个当检尺员的女知青住小间。木刻楞房烧的“地火龙”,穿过统铺下取暖，门外有偏屋，是“地火龙”烧柴的膛口，火光灼灼。不远处堆着当柴烧的拌子。

那天晚上，突然有人叫：起火啦！大家一跃而起，冲出门外，男女知青只在内衣外披上了那件绿军大衣。站在二三十米外，眼看着火光瞬时冲天！周围是墨黑的树林，上天是墨黑的无穷，墨黑背景下，巨大的红色火团，吞没了整幢房子。我们惊呆在了恐怖里！没人想到去抢出什么东西，知青们也没什么东西可抢。三姐说，父亲的小皮包烧掉了，这可是他传承给你的。我突然想到，冯老师的《两地书》被烧沒了，我回去怎么向冯老师交代？

两天以后，我走进了废墟。在放小皮箱的位置上，我蹲了下去，用小树枝拨弄着那片灰烬。我分辩不出，哪一堆灰烬，是属于《两地书》的。再伟大的书籍，在熊烈的大火中，也没有能留下哪怕是丝与毫的纸片。我的脑海中，呈现出冯老师家中书柜，那排鲁迅全集的空格。我知道，她的爱书的先生，要感到永远的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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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节探亲回家，我不敢去看冯老师。也许，已心存对《两地书》的隔漠。

年少的无知、胆怯、随性，让我与冯老师从此无缘再见。

几年后，我离开了大兴安岭，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我把青春时光和那本《两地书》，永远留在了大兴安岭的深山密林里。还有对冯老师的歉意。

每次回上海，只要见到二姐，我还会问，冯老师身体还好吗？她说，冯老师经常提到我，只是从不提及那本书。多年后，二姐也与冯老师失去了联系。她说，如果冯老师健在的话，已过百岁了。

下乡40周年时，我重返了大兴安岭。站在林场的公路边，眺望莽莽林海，那个曾经火光冲天的山头已经无法辩认了。《两地书》的灰烬，早己融进了森林里的泥土。冯老师对我的同情和关爱，也早已融进了我的心魂。在我长久的怀想中，“失信”这两个字却难以抹去，它承载着一个学生对老师永远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