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特语对音资料和唐代汉语西北方言
(聂鸿音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摘要:本文介绍盛唐文献里的柔特语一汉语对音词,并结合同时代的波斯语一汉语对音进行音韵学的分析。这些资料反映了当时西北方言的普遮特征,可以用为研究汉语西北方言史和晋语史的参考。
关键词: 粟特语; 汉语; 方言; 音韵学
公元759年,唐代著名高僧不空译出了一部《文殊师利菩萨及诸仙所说吉凶时日善恶宿曜经》,五年后由其弟子杨景风作注,其卷二曰:
夫七曜者,所为日月五星下直人间,一日一易,七日周而复始,其所用各各于事有宜者、不宜者,请细详用之。忽不记得,但当问胡及波斯并五天竺人总知。尼乾子末摩尼常以密日持斋,亦事此日为大日。此等事持不忘。故今列诸国人呼七曜如后。
日曜太阳, 胡名蜜, 波斯名曜森勿, 天竺名阿你泥以反底耶二合,
月曜太阴, 胡名莫, 波斯名娄祸森勿, 天竺名苏摩,
火曜荧惑, 胡名云汉, 波斯名势森勿, 天竺名盎盘哦啰迦,
水曜辰星, 胡名咥丁逸反 波斯名掣森勿, 天竺名部引陀,
木曜岁星, 胡名鸽勿, 波斯名本森勿, 天竺名勿哩诃娑跛底丁以反,
金曜太白, 胡名那歇, 波斯名数森勿, 天竺名戌羯罗,
土曜镇星, 胡名枳院, 波斯名翁森勿, 天竺名赊乃以室折啰.
由于时代明确的西域胡语资料在汉文典籍中非常罕见,所以于贝尔在1906年的《法国远东学院学报》上专门为此写了一篇论文,文中依据中古波斯语考证了《宿曜经》里的外语形式。在于贝尔文章发表的次年,缪勒依据德国收藏的一件吐鲁番摩尼文残片指出,时人所谓的“胡语”其实是粟特语,这样,《宿曜经》里火耀荧惑的胡语名“云汉”就不应该如于贝尔那样,勘同于音韵不谐的波斯语Bahrām,而应该勘同于粟特语的wun khān。除此之外,缪勒还据吐鲁番所出的残片提供了译自汉语“七曜”、“五行气“天干”、“地支”的粟特语词汇表,其中除了“五行”和“地支”为意译外,“七曜”和“天干”名称恰好都与汉文典籍中的记载形成了严整的对音,可以用为研究汉语音韵的参考。
不过,那时研究者的兴趣只集中于文献本身的考据,而不大在意这些词语在汉语史方面的价值。
粟特语是古康居国的粟特人使用的语言,发生学分类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东支,从上古时代起主要分布在中亚的萨马尔罕和布哈拉一带,即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粟特人擅长经商,大约在纪元前3世纪就开始有人进入中国,后来随着商业活动的开展和移民的增加,粟特语在古丝绸之路沿线的应用范围越来越大,一度成了当时西北地区最重要的语言之一。我国境内所出粟特语文献年代最早的是斯坦因在敦煌得到的一些信件,据认为写于2至4世纪左右,除此之外,比较多见的文献则是大量佛教、景教或摩尼教著作的残本,时代约在6至10世纪之间。粟特人用来记录其语言的文字主要有粟特文、叙利亚文和摩尼文三种,其中的粟特文对后来风靡全新疆的回鹊文产生过决定性的影响。
缪勒文中刊布的那件残片来自某部正反两面书写的“梵夹装”书籍,原文是用摩尼文记录的粟特语,他称之为“摩尼文粟特语日耀占卜书”。从中他整理出了下列汉语借词:
甲qāp,乙ir,丙Pīy,丁tīy,戊bū,己kīy,庚qēy,辛sīn,壬zīn,癸kwī。
还有七个在粟特语中表示“七曜”的词,恰可与汉本《宿曜经》里的“胡语”形成对音:
蜜(密) mīr “日曜太阳”;
莫 mākh “月曜太阴”;
云汉 wun khān“火曜荧惑”;
咥 tīr, “水曜辰星”;
鹘勿 wurmzat “木曜岁星”;
那歇 nākhīo “金曜太白”;
枳院 kēwān “土曜镇星”。
另外,在《宿耀经》列为波斯语(巴列维语)的对音词中,缪勒指出有三个实际上应勘同于粟特语:
曜 yū/īū “日曜太阳”;
娄祸 dwa “月曜太阴”;
数 sū “金曜太白”。
根据《宿耀经》的译出年代和地点,马伯乐认为这些词语中汉字的读音来自公元8世纪中叶的汉语长安方言,我们可以把这个看法作为本文基本的立足点。不过在着手整理这些语料之前,有一个问题却是不可忽略的,那就是现存的对音词分属两个不同的译音方向,“天干”的译音是从汉语到粟特语,“七曜”的译音是从粟特语到汉语。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译音方向的不同会影响我们对原始资料的理解,所以,尽管可供研究的对音字很少,我们也必须把分属不同译音方向的语料分别对待。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摩尼文和粟特文一样,都属于“辅音音素”文字,其中没有专门表示元音的字母,拼写时遇到元音常常用相关的辅音字母替代,而且一个辅音字母可以替代不止一个元音。以上缪勒给出的都是带元音的所谓粟特语“模拟”形式而非纯粹的字母转写形式,这样做可以使我们得到比较直观的读音感受,但其中的元音字母并不总能和原文一一相应。由此我们应该知道,这些语料实际上并不适合用来表现汉语的元音,所以本文的讨论也只以辅音为限。
另外,这里还要提到一份同时代同语族的资料,这就是最初由罗振玉刊布的那篇著名的《波斯教残经》,经文原件出自敦煌藏经洞,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1911年,高梯奥首先指出这是一篇8世纪摩尼教经文的汉译本,并且确定了经中“阿拂胤萨”、“呼噜唤”、“遏换健塞波塞”三个词在中古波斯语(巴列维语)里的对音形式。
半年之后,沙畹和伯希和合作发表了一篇长文,用法文全文翻译了《波斯教残经》,并针对经中的相关问题写下了详细的注解,法译文中的专门术语都采用了巴列维语的转写,由此我们得到了少量汉语——波斯语的对音词,这批词可以用为研究粟特语对音的佐证。
缪勒给出的粟特语词涉及的汉语声母共有14个:帮、明、微、端、泥、见、心、山、影、晓、匣、喻、来、日。在下面的对音例中,先写汉字后写粟特语的表示从汉语到粟特语的对音,先写粟特语后写汉字的表示从粟特语到汉语的对音:
帮母 p:丙Pīy。 心母 s:辛 sīn 。
明母(阴声) b : 戊bū; 山母 s: 数 sū。(s上有v符号)
(入声) m : mākh 莫, mīr 蜜密。 影母(开口) O:乙ir。
微母 m: mazt 勿。 晓母(开口)kh:khān汉, khīo歇。
端母 t: 丁tīy, 侄 tīr。 匣母(合口) w: wa 祸, wur 鹘。
泥母 n: nā 那。 喻母(三等) w: wān 院,wun 云。
见母(洪音) q: 甲qā, 庚qēy; (四等) y: yū 耀。
(细音) k: kē 积,己kīy,癸kwi。 来母 d: d(-w) 娄。
日母 z: zīm 壬。
在上面的字表中,微母只出现了一例“勿”,用来对译mazt,另根据缪勒给出的异译,这个音节又相当于明母的“没”,我们可以就此认为不空口中的微母仍然读作古来的重唇音m-。不过我们也看到,同时代的波斯语汉语译音明确地表现出了轻唇音v-,《波斯教残经》里有“电那勿”一词,译自巴列维语的dēnvār,其中vār的对音是微母的“勿”而不是时人惯用的匣母合口字。再对照玄奘《大唐西域记》的“提那跋”,我们应该相信古汉语的一部分重唇音字到了8世纪的长安话里已经开始向轻唇音演化了。粟特语料中没有其他轻唇音的例子,所幸波斯语料能够为我们补充两例敷母的对音:“拂”fur(阿拂胤萨Afurīnsar、)、“孚”f(俱孚kof)。结合粟特语和波斯语的事实,我们可以认识到古汉语轻唇音各声母的演化是不同步的,在8世纪的汉语西北方言里,非敷两个声母已经从帮滂分离出来了,但微母还含在明母当中。其实应该承认,明微二母的界限在此前后一直不十分清楚,陈澄《切韵考》提供的反切系联结果表明,这两个声母即使在《广韵》里也还是分合不定的,例如“美”字无鄙切、“明”字武兵切、“弥”字武移切、“眉”字武悲切、“绵”字武延切、“靡”字文彼切,等等。陈澄从轻重唇类隔的反切考虑,把非敷与帮谤分立,却把明微算作一类,恐怕并非像现代音韵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全无道理,现代广州话正是读非敷奉为f-而读明母为m-,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证明古汉语唇音各声母不同步演化的可能性。
上面的字表里有一个对音不好解释—d(-w)娄。按通常的规律,汉语的来母字只能用来对译外民族语言的l-或者r-,一般不能和d-形成对音。可是,在波斯语的译音里我们还见到了以“哱喽嚄德”译Padvakhtag(唤应)这样一个例子,其中来母的“喽”音译的是dva,显然说明汉语l-和外语d-的对音并不是偶然的例外,而是某种特殊规律的反应。就目前所知,唐代以前有两种资料和本文讨论的情况有些近似:一,在公元821年至822年的“唐蕃会盟碑”里,藏文的lh-被译成了汉语的透母,如lha-mthong译作“贪通”(lham=贪)、lho-gong译作“土公”(lho=土);二,在魏晋南北朝的佛经里梵文的t-、d-与汉语的来母对音,如ku kkuta译作“究究罗”(ta=罗)、vaidūrya译作“毗琉璃”(dū=琉)。第一种情况仅涉及藏语,或许可以置之不论,但第二种情况却值得认真考虑。....
缪勒给出的粟特语词涉及带辅音韵尾的汉语韵摄共有6个:臻、山、宕、梗、深、咸。下面是具体的对音例子:
臻摄(舒声开口三等) In:辛sīn; 山摄(舒声开口一等)ān:khān汉;
(舒声合口三等) un:wun云; (舒声合口三等)wān: wān院;
(入声开口三等) īr:mīr蜜密,tīr 咥; (入声开口三等)īo: khīo歇。
ir:乙ir; 宕摄 (入声) ākh: mākh莫。
(入声合口一等) ur:wur鹘; 梗摄(舒声二等) ēy:庚qēy;
(入声合口三等) azt:mazt勿。 (舒声三四等)īy:丙Pīy,丁tīy。
深摄(舒声)īm:壬zīm。 咸摄(入声) āp:甲qāp。
辅音韵尾所反映出的两个问题都是当年马伯乐讨论过的。
例子中碰巧没有宕摄的阳声字,我们可以预料,粟特人对待宕摄阳声字一定也和对待梗摄阳声字一样,用不带鼻韵尾的形式来标音,因为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不空的梵汉对音里。....我们必须考虑到这是从汉语到粟特语的对音,假如当时汉语的阳声韵真的带有鼻擦音韵尾或者鼻化元音,那么粟特人肯定会用他们的拼音文字以某种方式标出鼻韵尾来。
现有的资料表明,外族语和汉语间的译音从盛唐时代以后形成了一个崭新的传统,其语音基础是唐代汉语的西北方言。
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收藏着从我国新疆出土的大量回鹊文文献,这批珍贵的资料长期未能披露于世。
两年前,日本突厥学家庄垣内正弘发表了对俄藏回鹊文文献的全面研究,其中设专章列举了他整理出的汉语一回鹊语译音字例,现在从庄垣内先生提供的回鹘语译音中选录几个和辅音韵尾有关的例子,以便和粟特译音比较。在下面的对音例中,两斜线之间的是回鹊语“模拟”形式,后面的是回鹊文转写形式。
宕摄阳声: 当/to/tw; 黄/xo/qW。(q上两点)
梗摄阳声: 更/qї/q-y, 并/pe/py,顶/te/ty.
深摄阳声: 心/sim/sym。
宕摄入声: 各/qaγ/q-q。
臻摄入声: 蜜密/bir/byr,七/sir/syr,一/ir/’yr;没bїr/byr,佛fїr/vyr。
山摄入声: 结/ker/kyr.
咸摄入声: 合/qab/q-p。
回鹊语和粟特语音译汉语辅音韵尾的方式相同,这是可以一望而知的。
受同一译音传统影响的少数民族文献年代最晚的是12世纪末的西夏文献,只是西夏(党项)语里没有塞音韵尾,所以只能清楚地表现当时汉语西北方言里的两个事实:一,梗摄因不带鼻韵尾而与齐韵合并,譬如“青”读同“萋”;二,宕摄因不带鼻韵尾而与果摄合并,譬如“忙”读同“磨”。
周祖漠在宋人笔记中收集了当时汉语方言的一些例子,可以对上述粟特语和回鹘语对音提供很好的验证,如刘攽《贡父诗话》:
“周人语转,亦如关中以中为蒸,虫为尘,丹青之青为萋也。”
周祖漠谓:“此节所记关中言青为萋也,青为《广韵》青韵字,萋为齐韵字,青韵有尾声-ŋ,而齐韵无韵尾辅音,以青为萋,则青韵读似齐韵。”又张师正《倦游杂录》:
“关右人或有作京师语音,俗谓之獠语,虽士大夫亦然。有太常博士杨献民,河东人。是时鹿州修城,差望青祈木,作诗寄郡中僚友,破题曰“县官伐木入烟萝,匠石须材尽日忙。”盖以乡音呼忙为磨方能叶韵。士人而徇俗不典,亦可笑也。”
周祖漠正确地指出这表明函谷关以西及山西永济(河东)呼忙字无韵尾-ŋ。
到了元代以后,对音文献中就很少见到带有汉语西北方言特点的消息了,当时最为完整的资料是八思巴字注音的《蒙古字韵》,但那里面反映的语音系统完全以中原甚至元大都话为基础,与前代的西北方言无涉。
参考文献:(略)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