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梦破碎的事，北岛在《波兰来客》里写道: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的梦破碎于2021年5月20日上午9点，在凉山州美姑县瓦西山木作洛爱美小学林麦子老师班上的讲台前。当我面怀愧色踉踉跄跄走下讲台时，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我的梦已经彻底破碎。

人生的安排有时候就是这么诡异。关于梦想，在某一时刻，你既实现了它，同时又粉碎了它。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当麦子的学生整齐划一朗朗背诵千字文的时候，我渴望那个气场强大严厉又有爱心的林老师是我自己。内心有多震撼就有多渴望。

犹记得曾经年少，我有一个梦想......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山村女教师。

我对麦子的31个孩子们说：

我曾是你们中的一员。我曾差点辍学。我和你们一样兄弟姐妹众多。我对繁重的农活深恶痛绝，我读书只有一个目的：逃离。永远地逃离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个讨厌的形容词，逃离脚下的泥泞，逃离为多挖一锄头墙角而大打出手的一群人......

我热爱读书，我深知书里的世界比现实世界丰富得多，有趣得多。我深知逃离的唯一正确途径是考上大学。我考上了。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甚至，比我想要的更多......

说到这里我卡壳了，因为我没有实现我的梦想。我无法当着31个孩子撒谎说：我现在的职业是山村女教师。于是我红着脸说，反正你们要好好读书，读好书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别的什么也不要想，埋头苦读就对了......

我本想来一个感人至深的现身说法，本想让孩子们获得相当大的冲击力，本想让我朴素的理想有那么一点显得高大上，结果全黄了。

那一天，幸好有慰问团的大李老师、段段老师、别小楼老师、钩子老师、徐一湖老师们的精彩演讲，幸好有林麦子老师平时的添油加醋，让孩子们确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读书可以长见识，读书需要克服一切困难，要勇敢，坚持。他们的课获得孩子经久不息的掌声，也包括我的。

至于我们为什么会跑到林麦子的教室里冒充人民教师，那是一个并不久远的故事。

一

林麦子 ，女，南京人，汉族，芳龄保密。2018年秋天，林麦子在办完退休手续后的第二天立即前往索玛花基金会组织的支教培训机构参加培训。培训结束，林麦子顺利成为大凉山支教志愿者中的一员，光荣地成为一名支教老师。

话说当年林麦子老师怀揣着梦想第一次上山，飞机，大巴，微型车之后的最后一程，是学校所在村委会安排的人牵着马来接她。马不是让她骑的，是帮她驮行李的。山路在陡壁上蜿蜒，天高云淡，山风清冽，路旁有零星的野花盛放，林老师顾不上看风景，她的全部精力集中在双脚上，因为稍不注意，随时可能打滑滚下深沟。到半路，马儿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顺势一歪，行李箱叮哩咣当一路滚下山去，中途盖子打开，沿途的树枝东一件西一件挂上了林麦子的衣服裤子裙子。

上山下山又上山一次需要6小时。林老师的行李第三天才被村民帮忙捡回来，箱子已面目全非，林麦子叹了一口气忍痛扔掉。住宿是集体宿舍，三人间，上下床，合用一张桌子。厕所是学校的厕所，用水需要去外面水管里接，手机信号时有时无。菜由村委会派人一周供应一次，老师轮流做饭，三菜一汤，一周吃一顿肉。常见的菜是白菜包菜和土豆。

有轻微洁癖的林老师从此一个星期洗一次头，洗澡就不一定隔几天。林老师从此觉得方便面是人间美味。林老师深夜因为太冷不想钻出被窝去上厕所憋尿憋出膀胱炎，因为常年用冷水导致左手骨关节炎，后来转移到右手。

我们都猜林老师最多能坚持一个学期，然而林老师没有走。由于春假时间短，疫情要求的隔离时间加起来只有一星期的自由时间，于是2021年春节，林老师选择在学校渡过。这是林老师平生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停电，林老师也懒得生火，啃完几片面包早早上床焐在被子里天马行空想事情，做梦。

林麦子老师支教两年半，换了三个学校，无一不山高、路远、林深。无论接手哪一个班，林老师总能变魔术般地把孩子们的平均成绩从20多分提到40多分，远远高出当地中心学校的平均成绩。林麦子现在在美姑县木作洛村爱美小学教六年级的语文。爱美小学所在地，海拔2600米，主产荞麦、玉米和土豆。学校在彝区，孩子们全是彝族，平时讲彝话，汉语相当于他们的外语。学校18年由深圳象形科技有限公司捐资78万建立。7字型，一长排平房，三间教室，一间幼儿园，一间六年级，一间三年级，总共74个孩子。三间教师宿舍，两人一间。挨着教师宿舍的是食堂。平房的两头一边是水管房，孩子们洗手洗碗处，一边是才搭起来的简易图书室。驻校的四位老师均是索玛花基金会的支教志愿者，另有一位本村的老师教幼儿园。与长排平房一头十字对接的是一个窄窄的洗澡房。洗澡房边上是厕所。中间是操场。

二

作为长期只在微信上了解支教点滴的林麦子老师的朋友，经过半年的精心策划，5月19日，我们----李大厨、段小芊、陈钩子、徐一湖、别小楼、李一秋一行6人组成慰问团，前去看望林麦子老师。

我们一路上唱着歌儿，看见路边的马儿羊儿就举起手机拍照。我们预备到山上多多呼吸新鲜空气，采采野花，半夜一起仰望星空。如果有流星，就顺便许个愿。520嘛。

我们在美姑县洪溪镇接了前来打狂犬疫苗的林麦子老师（她在学校被狗咬了），她的脸上泛着富有高原特色的黑而红的光芒，神采奕奕地和我们每个人抱了又抱才提着一大堆东西上车。

抵达爱美小学的时间是下午4点半。孩子们还在上课，会说话的眼睛，咧开笑的嘴。身上的衣服也还好，只是有点脏。是日西昌气温34度，学校所在地6度。雨。

我们的声音都小了些。拍照的欲望了降低很多。7小时的山路车程，有点累。第一件事是换羽绒服（幸而有林麦子提前打招呼，不然估计会被冻个半死）。三人出现高反，头晕，脸肿。晚饭前的一点时间，外面下着雨，我们无事可做，就在林老师的宿舍里翻看孩子的作文。

其中有个孩子写道：林老师为了我们操心操肺。还有一个孩子写的是：林老师常常被我们气得半死，第二天又忘了被我们气的事， 对我们笑逐颜开。

我们的晚饭是由一个轮到当天做饭的老师做的。三个菜：蒸香肠，红烧肉，炖粉丝。香肠是我们带去的。李大厨一看没有蔬菜，撸起袖子炒了一个包菜。饭桌就在厨房，大家站的站坐的坐将就吃完。

和我们一起吃饭的老师很高兴，和别小楼喝了几口酒（酒也是我们带的），说菜实在太好吃了。

吃完饭拼课桌搭床。简易的图书室里，搭了一排大通铺。6个人排成一排。被子枕头是老师们凑的，还加上羽绒服和厚衣服。地点不够宽，桌子不够长，铺好后发现人躺上去脚是悬空的。

雨一直下。晚上9点多突然停电，一群人去无处去，玩无所玩，手机即将停电，只好缩成一团睡觉。林老师过来一一帮我们把被子压好，又提着手电筒去改作业。

空气不够用。说好的星星也看不成了，我们唯一希望有一床足够厚实的被子，有一张可以把脚伸直的床。

这种地方，外卖是木有的，手机信号是微弱的，朋友基本是不访的，除了孩子，其它一切都是短缺的。

在爱美小学的一夜，是风声雨声涌动黑灯瞎火的一夜，是所有衣服穿着睡觉还冷得缩成一团的一夜，是充分体验不起床上厕所憋尿的一夜。

第二天依然停电。早起把课桌还给教室，我们在瑟瑟发抖中吃完麦子的面包和带去的鲜花饼。

三

520上午的语文课，林老师把她的时间留了一点给我们，要我们给孩子们讲讲外面的世界，讲讲读书的重要性，讲讲怎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讲讲怎样激起他们的斗志，唤醒他们的梦想。

我们立马怂了，你推我推。林老师说，都给我上。

然后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孩子们为我们背了千字文，唱了一首十分好听的歌，《带我到山顶》。我们为孩子们带去了小礼物，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分给三年级孩子的，他们为我们唱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们想要把礼物全部发完。林麦子眼一瞪：不行，我要截留一部分作奖品。林麦子把礼物展示给孩子们看一眼后收起来，说：这是奖励，进步奖，成绩提高5分就可以得到。孩子们笑成一朵花，巴不得马上考试。

我们还带了些吃的东西给孩子们（头天已经给所有孩子都发过），还剩一些，我们就想给在门口张望的幼儿园小朋友再发。林老师说，已经给过了，给不过那么多。说完就把东西收起来。瞧瞧，护犊子。李大厨小声说。

我们听了麦子的一节课，是复习，讲卷子。麦子让孩子们一个一个站起来读题，讲答案再进行强调总结。每个孩子都高度紧张专注。碰到一个大家基本都答错的题，麦子老师严厉地说：去问隔壁三年级的布哈去，三年级学过就忘了？下课后一堆孩子哇啦哇啦涌去找布哈，一分钟后齐声高喊林老师，林老师。林老师问什么事？孩子们大声说，布哈也不会。在场的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麦子老师说，去！不会就记下来，明天我再考你们。

四

我们的午饭得益于一行中的李大厨。就在我们准备就带去的矿泉水就林老师所剩无几的面包充饥时，大厨四处找砖找柴，生了火，烧了水。炒了一锅昨晚咽不下去的夹生饭，半盆发芽土豆片，一盘干焙青椒（我们在半路买的），一盆西葫芦白菜汤。

居然很好吃。我们都饱餐了一顿。

吃完电也依然不来。好几个人的手机没电了。雨依然下。高反的还在高反，有人腰疼，有人腿酸。山上雾气迷离，空气稀薄，有花也采不动。

原本打算住两天的我们开始商量如何向麦子老师开口回撤的事。麦子听见了，说：想都别想。劳资在了两年半，你们至少得两天。

麦子的蛮横让我们大气不敢出，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麦子终于还是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走的时候我们在校门口合影。我们把麦子推到C位，向她伸出大姆指。麦子嘟囔着说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快门按下的时候我们都笑着喊茄子，内心有一点儿悲伤有一点儿歉疚，麦子红着眼睛背过身去，马尾辫里闪出很多根白发。

我们上了车，带着愧疚与庆幸的心情说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啊，520，美好的520，木作洛小学治好了我们的矫情病，林麦子和她的学生给我们上了一堂什么叫坚持、坚强和勇敢的一课。

所以我还有什么底气和勇气敢说自己退休以后也去支教？一分钟的课讲得结结巴巴，两个夜晚都坚持不了。

所以麦子，你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我只能，在热闹的城市，玩着手机，睡着舒服的大床，仰望你。

后记。

有人在听完我此行的经历后很关切地问：支教老师每个月的工资多少？工资？！没有！工资是一个单位/组织/机构/公司/老板发给员工的薪酬，有五险一金及各种福利。麦子的组织只有一个，一个公益性组织---索玛花基金会，麦子是基金会招募的支教志愿者，没工资，有补助，我记得第一个月是650，以后逐渐加，封顶是2400。

如果是6500元，我想，轮不到麦子。

麦子在美丽繁华的南京市有自己的房子，有退休金，不大富大贵但吃穿用度无忧。麦子热爱跑步，热爱摄影，热爱与朋友们隔三岔五小酌，热爱写文章，还是图文并茂的精品美文。

所以西昌的包车司机听说麦子的事后说了句：脑子有病。

这句冷漠的话让我有冲上前去往他的后脑勺狠砸一锤子的冲动，如果不是他正在开着车的话。

能问工资多少的人，想必以为麦子是盯着钱去的。还有人没问但估计心里会想：支教回来会不会提干？总之都是心里装着有好处而进行的各种猜测。而说麦子脑子有病的，是纯粹的恶毒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自己做不到的事，但又特别需要有人去做的事，只能心生敬意，高山仰止。

凉山州的孩子们，住在高山之巅，交通不便，自然环境差。不能说没有麦子这样的支教老师就没有书读。山区有学校，有老师，只不过有的孩子可能要走四五个小时去上学，有的孩子小学还没读完就结婚，或因家庭困难无法继续上学。另一个实际情况是，几乎偏远山区的所有学校老师都奇缺（TZ内有能力受教育程度高的老师大多不愿去这么偏远条件差的地方教书，尽管有补贴，甚至对口帮扶的老师也不愿去），而有了麦子这样一群支教者的查缺补漏，有了基金会捐助的离孩子们家更近一点的学校，孩子们上学能少走一些路，因家庭困难上不了学学的能得到更多关注和帮助，孩子们至少能读完九年制义务教育，还有一些拔尖的孩子能够继续深造，成为家乡的领头羊。  

FP的核心是扶什么？这个问题是授人鱼还是授人以渔问题，答案显而易见。无论是扶志还是扶智，落脚点都在教育。 如麦子一样的支教老师们，他们放弃舒适的生活环境，自愿去最坚苦的地方，为鸿蒙未开的孩子们送上知识，启迪心智，让孩子们获得更好的教育，让更多孩子成长成材。

他们无疑是这个时代的良心和品质，但他们不需要谁来歌功颂德。 麦子连站C位都不愿意。大爱无言、大爱无疆这种好听的也流于形式的话我甚至都不好意思讲。这世界脆弱而美好，而林麦子们是一道光。

最后，在这篇文字的结尾处，我唯一的希望是，世间如某开车司机说恶毒话的人会少些，而越来越多的人能放下功利心，加入到麦子的队伍，或就算不加入，也能对林麦子们的行为给予默默的支持并把这种支持传递下去。 而那些带着温暖纯真笑容的孩子们，他们将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