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一个玩笑开始的四月,似是为了冲淡清明缅怀追思亲人的悲痛。
人到中年,我有幸父母双全,家庭和睦,手足情深。离我最近的已逝亲人中,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到了一定年岁无疾而终驾鹤西去。我怀念他们,但不在怀念中悲伤,甚至,清明节在我的记忆里历来是以喜悦的方式呈现,它与春游,野炊,踏青等词紧密联系在一起。
今年的清明节,作为嫁出去的姑娘,我没有参加父亲家这头的上坟活动,而是全心全意以晏氏的身份加入到晏同学家族上坟大军中。
晏同学祖先的坟莹离村较远,十五年前我去过一次,那里埋葬着他亲爱的父亲。今年再去,也算是久别重逢。坟莹位置处于一山坡的相对平缓处,三面环山,前面一片开阔的耕地里种着正抽穗的小麦。更远处是一小村子。放眼望去,馒头一样的坟堆上长满杂草,而原本稀疏的坟地里又多了好几座新坟,我只知道其中有一座是他大妈的。他大妈因儿子高考复读三年一直没考上,郁抑成疾竟早早归西。好在儿子从此发奋做人,高中毕业当了村官,去年又考上公务员,也算是对九泉之下的老妈有了个交待。
晏同学拿镰刀咣咣咣地割掉长在他父亲坟上的杂草,在坟顶上插一根长棍子,挂上一吊一吊的纸钱,又在坟前摆上一包烟,一杯酒,一杯茶,我在旁边放上各种水果点心,敬了三柱香。之后大家围在一起,念着祝福保佑的吉祥话,烧了满满一背箩纸钱。
然后整个家庭到场的21名成员在坟前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些仪式结束后,我们找一块空地,搭起帐蓬,支起桌子,摆上各种食物。而不远处早有大锅在热气腾腾熬着羊肉。
往年婆婆都要来,她来一次要在坟上悲悲切切哭一次。今年她说,不去了,哭不动了。
她38岁守寡至今,而她的孩子们,最小的当时才六岁。她失去了相亲相爱的丈夫,孩子们失去了山一样的父亲的庇护,从此这个家庭再无阳光,这样的悲痛需要多少年才能抚平?
那一天我突然不再因为沾到春游的光而欢喜,头一次对死亡感到恐惧。我无法想像我在少年时如失去父母,或让我的孩子失去我,会是一种怎样不能承受的人生之痛?而多少年之后,我的枯骨将化为灰烬,设若我还回来,那小盒子应该也在这片坟莹之中埋着,而我的灵魂,将独自面对山风的凛冽,永恒地游荡。
这样的想法让我受不了。
晚上被妹妹叫去K歌,晏同学开唱一首《父亲》,令我产生落泪之感。
二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的痛苦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无疑是最揪心的吧?父母在世时,这世间没有比他们更爱你的人,他们离世后,悲伤是你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但父母在世时有多少人能意识得到这样的珍贵呢?
我在清明的第二天回父母家吃中午饭,期间母亲打了N个电话,我都有点烦了。而之前的农历二月二十七,是母亲的生日,全家只有隔得最远的我没去,而我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
我记得这个日子,但我不好意思隔着时空轻描淡写说一句:妈妈祝你生日快乐。我说不出口。
这几年,因为远,我很少为父母做点实事。我孝敬父母的方式,基本都是偶尔回家,走的时候从包里拿出一点点钱,递到父母亲手里说,拿去买你们喜欢的东西。
前段时间母亲牙疼,妹妹把她接到家里住了两个星期,带她把那些风烛残年的牙全拔了,只等休息一个月后,再去安假牙。
去年母亲的风湿关节炎急性发作,站不能走不能,是弟弟和哥哥送她进医院后来又带她驱车百里寻偏方。
父亲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小妹怕他不会做饭,隔天要到父亲那里一次,给他送去炖好的牛羊肉和排骨。
虽然现在父母做的基本都是轻农活,属于干着玩儿,但大姐也没少帮忙。
这次回去发现厨房里放着一个大冰箱,妹妹们买的。
弟弟和哥哥每次回去,基本每晚都要和父亲为争论历史政治等国家大事到深更半夜。
大嫂回去把父母的衣服被子所有能洗的都收全了,大件洗衣机洗,小件手洗。洗得一干二净。
那天午间听妹妹说起母亲嫂子和弟媳之间一些小小的不愉快,我责怪母亲不聪明,该讲不该讲的话都和儿媳妇们说,不矛盾才怪。又说起年轻时母亲和婶婶们吵架,被人家骂了多少句也回不了一句,她天生不会骂人,嘴笨,不会观言察色。说到后来我还来句总结性陈词:妈妈就是脑子迟钝。。。。
年前嫂子带母亲买衣服,母亲看中一件上千元的羊绒大衣,按嫂子的收入水平,价格并不算低,她自己也不太舍得买,但嫂子给母亲买时,母亲客气话都没说一句。我看她穿那衣服拖天扫地的,洗一次又相当麻烦,于是不过心地说了句:我妈你也不心疼一下你儿子。。。母亲立刻难过起来,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和二婶站一起时有个显摆的机会。二婶是她强烈的竞争对手,二婶有好几件上千元的衣服。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而我,已经大逆不道。
我想今年过年我给她买吧,哪怕她穿着下地干农活穿一天就脏也没有关系。老都老了,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有什么不好呢。
我跟钩子说,我还要买几床蚕丝被,给父母的。
我为父母做的已经很少了,我要是意识不到这点且不立刻行动的话,等到有一天他们离我而去我会追悔莫及。但那时他们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三
婆婆和我们住一起,已经超过十年。
同学聚会,有男同学听说婆婆和我们住,惊呼:婆婆和儿媳是一对天敌,你是怎么处理你们的关系的?
我笑笑说,没什么要处理的啊。
其实烦恼并不是没有。
最主要的矛盾出在对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女儿撒谎,她帮她掩盖,直到纸包不住火才跟我说。我教育女儿,她在旁边流泪,赌气不吃饭。
她偏爱她儿子也就是我先生晏同学到了什么程度呢?他睡懒觉,跟我一起去送孩子上学,来不及吃早点。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到外面记得给他买点早点吃。
每个周末晏同学还未到家,茶水已泡好,拖鞋放在门边,水果削好。
晏同学吃饭,她盯着他的饭碗,随时准备为他添饭。以前她还总是为他搛菜,迫于我的强烈抗议才有所收敛。
她当然还背着我和她儿子打小报告,好在晏同学还算客观,不偏听偏信。
我难以想象,如果是我妈和我住一起,不知吵过几百次架了,但和婆婆只吵过一次。那次是我教育孩子,她阻拦。我一生气说了句:都是你给惯坏的。她哭着提起包包就要回老家,我向她认错,她不理我,我继续认错,她就没有坚持要回去。
但凡我老家人来我们家,她都会向他们夸我的各种好。
她似乎对我很满意,但其实不是这样。我不是天使,我不可能永远不发脾气,也做不到事事考虑周全。
她在老家是典型的一家之主,说一不二,个个都得听她的,来我们家当然得易权,有对我不满的地方基本不当面指出。
我知道她忍了我很多。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我完全是个恶人了。
她每天为我们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孩子,洗被子衣服,我知道她的辛苦。
她每天读圣经,做祷告。她说,来我们家后她改了太多。
我何尝不是一样呢?如果人生是一场修行,我与她的相处无疑加速了修行的进程。
有次她跟我说她想回老家,她担心她更老的时候我们把她送回去再没人要她了。我告诉她,第一,肯定不会把你送回去。第二,如果你坚持要回去,我们必然会安排好一切。第三,经济方面,我们绝不会要求和你的其它几个子女分摊,他们想怎么尽孝是他们的事。
她说,那还不好?
她和我的父母一样,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眼望着也快满头华发。他们某一天也会在黄土下面安息。我希望这一天来得越迟越好。我希望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力所力及满足他们的愿望,让他们活得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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