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雨·续-

一、

寒室里干净简洁，只有生活起居必要的用具，没有过多的陈设，偌大一间房空了好些地方，由此也显得有些冷清。

此时屋内点了灯，案上一只素白的小瓶插着一捧尽开的栀子，旁边摊着几张纸，蓝曦臣难得得了闲，提着笔正在习字。

对面金光瑶无聊得很，一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脸坐在对面看着他。

一豆烛光下，蓝曦臣的脸庞看不出原本的白皙，被映出一种暖和的颜色。

无论如何，眉目恬淡，依旧是如画一般好看。

金光瑶说不清楚现在已经是多少年过去了，前几日跟在蓝曦臣身后，看见藏书阁外的兔子堆起来怕是要成山了，几个眼熟的蓝家小辈经过，一个个的都已出落成斯文俊秀的年轻人，面相俊秀仪容端方一看就是蓝家人，站在前面端端正正的道一句泽芜君，一看那身量几乎都要与蓝曦臣比肩了。

话说回来，不知道如今金凌如何了。

毕竟也算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当初不过是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婴儿，那年差不多与自己一般高，年轻活力又精力充沛的少年人，很多人都觉得他孤傲骄矜不好相处，实则心思纯粹为人正直，只可惜像谁不好偏越长越像那江晚吟……算了。

金光瑶有些感慨。

金麟台上个个笑脸迎人，却都是虎狼之辈，如今金凌坐于高位，身边大概只剩那一个江晚吟了。

方才金光瑶想得入了神，现在抬眼一看，忽见蓝曦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笔，深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这边。

窗外一阵冷风吹进来，微弱的烛光闪了两下，室内忽明忽暗，伴着阴冷的风，一瞬间诡异到极点，金光瑶差点以为自己寒毛竖了起来。

虽说鬼魂并不会竖寒毛。

他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发现蓝曦臣的视线穿过自己，落在了身后的窗户。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在檐边连成线落到了地上，晚风带着丝丝湿润的凉意入侵室内，叫人无处可藏无处可躲。

不论多少物是人非，姑苏的雨还是老样子说来就来。

天外阵阵钟声传来，在这夜雨声中听着，显得格外的沉重。

金光瑶见蓝曦臣起身在一个外形比四不像还想奇怪上两分的香炉里燃了香，静静的听尽了钟声，手一扬一落，转瞬只余满室黑暗。

金光瑶站在床边看着蓝曦臣，他不需要睡眠，只是无所事事的一缕游魂。

赤锋尊与敛芳尊已逝多年，不知道他们的义兄弟泽芜君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聂明玦与金光瑶两个凶怨非常的灵魂平复了下来，并将他们从被封的棺材中释放。

两个除去了戾气的死人，在最后竟然也能和气的说上两句话，金光瑶已经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见过聂明玦这样眉目柔和的模样。

聂明玦去看了一眼聂怀桑后便入了轮回。

而金光瑶，已经不知道跟在了蓝曦臣身边多久了。

本以为只消一眼，他也能转身步入轮回，此生像蛇一般缠绕了他半辈子的恨与希望，终于可以消逝于天地间，从此再无人可知。

可他一直跟在蓝曦臣身边打转，魂体似乎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执念不完，不得轮回。

躺在床上的人已沉沉入梦，沉静的面容与多年前孟瑶借着月光偷来看的别无二致，他忽然想起当初，那谪仙般的人突然闯入自己的视线。

他不过是多看了一眼。

那样的惊为天人，照亮了他黯淡无光的岁月。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他脑中打马而过，便渐渐明白自己的执念有多深。

偏是这辈子遇上的蓝曦臣，金光瑶也只有认了。

魂者，可入生人之梦，窥其梦境。

金光瑶看到自己抬脸看着蓝曦臣，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有些好奇地问他：“二哥想什么想得走神了？”

分明是与自己一般模样，轮廓还有着一些少年人的青涩，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唯有看向蓝曦臣的时候一双眼睛清澈晶亮，竟是说不出的灵动。

他不曾知道自己的双眼竟有这般模样的时候。

更不曾想，这双眸子一直落在了蓝曦臣的眼中。

他听蓝曦臣笑道：“在想阿瑶换了身衣服看起来不大一样了。”

“是吗？”金光瑶看着他自己整整衣袖，低下头看了看，自嘲道：“许是衣服太好了，想来穿在我身上是不大相称的。”

蓝曦臣道：“我倒是觉得阿瑶穿了这金星雪浪袍，更好看了些。”

“金光瑶”看似只当他在开玩笑，扯扯嘴角苦笑道：“二哥莫要取笑我了。”

蓝曦臣摇摇头，正色道：“非是我取笑你，阿瑶本就好看。”

“金光瑶”这下真的轻笑了出来，顺着他应道：“二哥说是就是吧，反正再好看也不及二哥好看呀。”

蓝曦臣见他如此，分明是不信，倒也不坚持，道：“我去准备一下，等下带阿瑶到彩衣镇上走走。”

“金光瑶”抬眼，神色颇为惊喜，道：“二哥可还记得？”

蓝曦臣顿了顿，道：“于心中，记挂已久……”

饶是金光瑶记忆再惊人，也记不住每一件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且知他是入了蓝曦臣的梦境，便也不做他想，直到他在云深不知处山门前，顺着蓝曦臣的视线看向台阶之上，看见一身朴素布衫的自己迈轻快的步子从山上下来，才猛然想起那次江南同游。

“随便走走嘛，还是这身最自在。”

“金光瑶”冲蓝曦臣眨眨眼睛，脸上一派轻松愉悦，就要往前走的时候，蓝曦臣突然伸出手将他拉住。

蓝曦臣上前把金光瑶的手攥在自己手中，对金光瑶微微一笑，柔声道：“阿瑶不要走得太快，二哥跟不上你。”

“金光瑶”似是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点头应是。

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灵魂有些恍惚，心道……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太过仔细的，谅他记忆再好也记不住了。

他看着两人并肩而行往彩衣镇去的背影，仿佛又看见了过去。

其实那时候他求的还不是很多，射日之征结束，得以认祖归宗，得一兰陵金家的名姓，三尊之一的称号。

他心中算计许久然后松一口气，终于足以与蓝曦臣并肩。

那时候天下和野心才在他心头探出一点嫩芽。

而他心中有一颗遮阴挡雨的大树，上面一笔一划，刻着蓝曦臣的名。

他无声叹了口气，思及生平所做之事，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过来，心知对错得失，然无后悔。

他是在屈辱和生存夹缝中苟延残喘，身上淌着血又偏要在尊严的刀尖上摸爬滚打的金光瑶。

金光瑶挥退了脑中的繁杂混沌，再看走在青石路上的两人，心中有一些不解。

他知道梦境跟现实多少会有些出入，只是……蓝曦臣在梦中为何一直牵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