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平中出奇的艺术
诸联在《红楼评梦》中说“若《石头记》,则人甚多,事甚杂,乃以家常之说话抒各种之性情,俾雅俗共赏,较《西厢》为更胜。”的确,一部洋洋百万言的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大都是从一些大量的家常细事中描绘而成。而这些大家所熟悉的家常琐事,却产生了不同凡响的思想和艺术效果。这就构成了《红楼梦》平中出奇的艺术特色。
“以家常之说话”是平,而“抒各种之性情”就是奇。人各有性,事各有情,性情总是有“各”字色彩。李渔在《闲情俩记·戒荒唐》中说:
世间奇事无多,家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做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授我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服极新极艳之词,而竟忘其为极腐极陈之事者。
李渔所说“物理易尽,人情难尽”,道着了艺术创作上一个普遍的美学真理。美的客体总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特别是人们的社会生活,任何天才的作家也难以写尽。只要做到“性之所发”,就能“愈出愈奇”。这就需要从大量的现实生活中去精观细察,“伐隐攻微”,抓住难尽之人情,就能写前人之未写,道前人之未道。《红楼梦》最善于从家常细事中看出“性之所发”,所以能“愈出愈奇”。请先看刘老老在第六回中见凤姐之前的一段描写。
刘老老以一个“小小人家”进入侯门公府,其心情的紧张是可想而知的。再加上要求人施舍,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如果按照一般写法,写她心慌意乱,手脚无措的种种表现,也是不过分的。或者像西方作家那样,直接地静止地写她内心的各种细微活动也未尝不可。可是曹雪芹没有这样写,他只是从刘老老的感觉器官上写,感觉器官人人有之,并不是什么奇妙之笔。然而此时此地刘老老的感觉器官和奇文、奇情、奇异的心理融为一体,使人为之赞叹不绝。曹雪芹先写刘老老“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甲戌本在“一阵香扑了脸来”下批云“是刘老老鼻中”。接着又从听觉上写:“刘老老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打箩柜筛面的一般……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磐一般,不妨倒唬了一展眼。”同时又从视觉上写:“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下面又写:“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那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老老一巴掌打了他去。”
曹雪芹就这样用凤姐家中的香气、时钟、饮食和各种摆设,把刘老老的感觉器官塞得满满的,从而把刘老老的每根神经都绷到紧张的程度。读者就从这些琐碎的事件中洞察了刘老老的全部心情。西方作家中有直接描写心理的圣手,在他们的笔下,不少人物写得如闻如见。但和曹雪芹相比,我觉得虽能各尽其妙,然而要说好中有巧,巧中有好,那就不得不推雪芹。曹雪芹能做到“至平之中至奇出焉”(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贺贻孙在《诗筏》中说:“吾常谓眼前寻常景,家人琐俗事,说得明白,便是惊人之句。盖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红楼梦》的艺术工力最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以“家人琐俗事”道人之所不能道。所以林纾在评《石头记》时,不得不叹道:“惟叙家常平淡之事为最难著笔”(《孝女耐儿传序》),这确实是甘苦之言。
家常琐俗事之所以有别于自然主义,关键就在于写出与众不同的“性情”。反过来看,“性情”之于“琐俗事”又必须“触处成趣”,成者说“信手拈来,随笔成趣”(脂观斋批语)。“琐俗事”必须起“触处成趣”的作用,正因为“琐俗事”能“触处成趣”,所以给人以“信手拈来”之感。问题是“琐俗事”“触”什么“处”,“成”什么“趣”?答曰:触性情之处,成性情之趣。《红楼梦》二十回,写史湘云来荣府,可是黛玉却先来看湘云,因问宝玉从哪里来?宝玉回答从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庚辰本夹批云:“总是心中事语,故机括一动,随机而出。”这就是“触处成趣”,文字很平常,但工底很深。粗心的读者,可能不注意黛玉比宝玉先来看湘云的奥妙,这就是文字的吃力处。就宝玉性情论,一听湘云来,不说“飞了来”,至少早就急急忙忙的跑了来,而黛玉来时却不见宝玉,这时黛玉心中已经伏下“机”了。宝玉、宝钗双双来看湘云,这就触动了黛玉心中的“机”。所以黛玉的“机括一动”,“心中事语”就“随机而出”。司空图《诗品》对“冲淡”的品评,提出“妙机其微”的说法。孙联奎注云:“机者,触也,契也。微,微妙。机其微,谓一触即契其微妙也。”把这条注释借来用在此处,用以注黛玉的“心中事语”,不也很“契其微妙”么?
我们还是顺着黛玉的“心中事语”往下看。宝玉得罪了黛玉,当然要“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最后两个人都说是为了自己的心,这才使黛玉平静下来。这时林黛玉说:“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天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反把青肷披风脱了呢?”庚辰本批云:“真真奇绝妙文,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笔下可形容出者。”这个比喻妙在天气人情相触成趣。“分明今儿冷的这样”是天气也是人情。湘云之来,宝钗之“绊”,黛玉内心是不会感到“热”的。“你怎么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是怨,是恨,是爱,是怜;是提醒对方,还是委屈自已?妙在言外,趣在意中。这也是从黛玉“机括”中发射出来的。不过比起前面的“早就飞了来了'”的“随机而出”更加深沉,更加委屈罢了。
即空观主人在《拍案惊奇序》中说:“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神蛇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起用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常理测者固多也……则所谓必向耳目之外学谲诡幻怪以为奇,赘矣。”这段话说得很不错。关键就在于奇人奇事是否出于读者“耳目之内”,在“耳目之内”则为“近人之笔”,“近人之笔”可以立即调动起读者的美感积极性。因为平易近人的亲切感,是构成美感的重要因素。张岱在《琅嬛文集•答袁萚庵》中说:“《琵琶》、《西厢》,有何怪异,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
《红楼梦》在这方面确实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当然,绝不能因此把平中出奇的艺术手法,看作轻而易举的事。葛立方在他的《韵语阳秋》中认为“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组丽”就是指文彩,平淡是从文彩中来的,不过要“落其华芬”,提炼出文彩中的精英,然后才能达到平淡之境。“清水出芙蓉”是从“组丽”中来的,而“天然去雕饰”就要“落其华芬”才能做到。《红楼梦》五十二回,宝玉去看黛玉,临走时宝玉对黛玉说:“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庚辰本夹批云:
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
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小说可比哉。
脂观斋为什么先嘲之以“无味址淡之极”,后颂之以“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呢?若用宝钗的一句诗来回答,那就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此时宝黛二人经过多方探试,彼此心迹已明,宝玉对黛玉一腔心事早已了若指掌,在三十二回诉肺腑以后,黛玉已完全放心。所以二人见面比起先前来就不一样了,黛玉再不“行动爱恼人”了,宝玉也用不着“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安慰黛玉了。他们心中的话彼此都心照不宣,再加上封建社会的礼制家规,对男女爱情只能心会意达,而不能言传躬行,所以宝玉那几句貌似平常的话,正反映了与黛玉息息相关之情,别的什么“款语温言”都是多余,而这几句朴实无华的平常询问,却是淡语中的“至情至神”,确实是从“血”“髓”里流出来的,咀嚼之余,难禁泪盈眶际。从艺术上看,这就叫着“平谈而有思致”(葛立方《韵语阳秋》)。
当然《红楼梦》中,也确有新奇的文宇,近乎“俯拾即是”,初看起来这些文字对人物的心理感情作用不大明显,只是在艺术上给人以新鲜奇特的感受。实际上这些平常笔墨绝非一般。如十九回茗烟对卐儿名字的介绍就属于这一类。这个名字确实是想人之未想,道人之未道。这个奇特名字对卐儿来说没有什么性情的联系,好像只给人以新奇之感。其实不然,卐儿这个名字的来历,引起了宝玉的深思:“‘真也新鲜,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试想当时的情景,宝玉不仅没有因为卐儿与茗烟的苟且行为而鄙视她,而且还有意包庇她;不仅有意包庇她,还赞赏她新奇别致的名字,祝福她“将来有些造化”,原来曹雪芹杜撰卐儿这个希奇古怪的名字不是为了写卐儿,而是写宝玉性情的有机之笔!难怪庚辰本在这里要大唱赞歌了:
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勃皆至药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
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
大解脱之妙文也。
如果把卐儿这个名字比为“牛溲马勃”,那么它之所以成为“至药”,关键在于恰到好处的揭示出宝玉与众不同的性情。清人孙联奎的《诗品臆说》注《绮丽》中的“淡者屡深”时,引苏东坡对陶渊明的评价说:“渊明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又引刘后庄云“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这对“淡者屡深”的解释是很恰当的。所谓“谈”,并非真淡,而是和“绮”“腴”“膏”“美”互为表里的。所谓“平”也并非真正的平,而是以至平的形式,出至奇之情,没有至奇之情,就没有至平之文。就像钱钟书先生所说“浑朴中出苕秀”(《谈艺求》)。“苕秀”不止是一种艺术美,而是性情美与艺术美的统一。在《红楼梦》中“苕秀”应是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作者笔下的“琐俗事”,具有含蕴深厚的人的复杂性情。曹雪芹在匠心独运当中寓奇于平。“以家常之说话,抒各种之性情”,这是现实主义的艺术真谛,它的“滋味”确实令人咀嚼不尽,而且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
原载《辽宁师大学报》198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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