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诗人︱高短短诗歌选13首

       [新世纪十五年优秀诗人诗歌联展]

 

    高短短，原名康晓红，女，1994年生，陕西汉中人。现就读于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诗文散见于《星星》《散文诗》《延河》《诗歌月刊》《山东文学》等。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散文诗人》等选本。

一夜雪

 

 

我们在炉火旁坐着，没有说太多的话

这几年，我们有不同的经历

却又相似的。羞于向彼此提起

我们的身后，一道新砌的墙

挡住了砸向我们的风雪

也挡住了，那些想要进来的人

风雪在远处，埋葬着我们的先人

他们的肉体长眠地下，灵魂飘到高处

俯瞰他们的子孙后代在人间

远行，迁移，餐香食辣

生年不满百

死去的人，无法感知雪

活着的人，无时无刻不觉得冷

以致无数个夜晚，我们在炉火旁呆坐

许多时候

我们所面对的空气并没有发生质的窥探

而院子里，雪的厚度在不断加深

 

 

春天的圈套

 

 

丢了些时日的猫再回来

就大了肚子

贪睡，整日藏在阁楼里

人路过就懒洋洋地叫一声

路上一对走亲戚的夫妻出了车祸

小摩托撞上大卡车粉身碎骨

围观的人们，无一不谈论那女人额头上的包

足有拳头那么大

祖母折了些药草晒在阳光底下

她的旧疾复发，夜里常常起来多次

 

春天了，没人不想好好活着

死亡，疾病，伤痛，剥茧抽丝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春天

万物在春天各尽其能，拼命运动和衰老

仿佛也只有这样

才不会辜负春天精心设计的圈套

 

 

眺望你的小窗

 

从我这里，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我背靠着人流，住在静寂里

白天喧哗和风沙陪我

到了夜里就只剩下黑暗

 

而我还是每天向远方眺望着

呼啸的火车，微绿的黄土塬

云在高处从未停止波动，腥咸的风

它们日日伴着我的视线

从西边到东边，只有短短的一截

 

从三月到五月，日子水一样溜走

火车还是火车，黄土塬绿了不少

而你背靠风声的小窗

却从未打开

 

 

在你面前我与前世的自己相认

 

在你面前

我放下端庄

从新回到一个孩子的时代

贪吃糖果

浪费光阴

把繁琐的礼仪丢弃

躺在草地上看整夜的星星

赤脚跨越河流

和猫狗嬉戏

在你面前我与前世的自己相认

变成一只野蛮的猫

美，也是粗糙原始的美

我是恣肆奔放的河流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是年轻的火山

不用为了迎合什么

把自己变成一颗鹅卵石

我是你放养的小马驹

没有绳索让我疼痛

更多的土地

会踏上浪漫主义的脚印

 

 

不要说

 

今夜我们不谈爱情

就像我们不谈村庄和乡愁

不谈高粱和水稻，不谈被你冷落的

在边关坍塌的黄泥土路

 

我们不谈爱情，也不说诗歌和散文

更别提它给我们带来的一语成谶

和此后人生的不安稳

 

我们也不要说国事，不要说穷人和乞丐

更不要说我们遇见的陌生女人

 

最好是，我们什么都不要提

就安稳的在心爱之人的肩旁坐着

等晚风越过头顶，月光下的湖水渐次荡漾开去

 

嘘，亲爱的，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茶馆门口的女人

 

从我初中的时候

她就坐在那里

小镇唯一的一家

茶馆门口

 

茶馆不喝茶

从外边听见里边

噼噼啪啪的声响

这头说：“九筒”

那头说：“杠！”

 

门口的女人不管这些

她只专心坐在门口

或是去街上乱晃荡

遇着个体面的人

就迎上去说：

“哥，打牌去不去？”

 

而更多的时候

她在和丈夫吵架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给她一个耳刮子

她也不示弱

回手就逮过孩子来

又掐又打

 

隔天在早餐铺子碰见她

提一袋小笼包子

踩着半旧拖鞋往回走

在街口遇见一个

拿皮包的男人

她依旧凑上去问：

“哥，打牌不？”

 

 

卑微

 

我厌倦你的细碎，从进入生活伊始

我看不惯你用麻木啃噬时光

把笑脸供奉给别人

你脚下的尘土，也从未走向我

 

当我看见你时，便开始把头转向别处

这样，我便不会被你的无奈沾染

我无法形容，有多迫不及待

多想和你保持距离

离开你的身边，我便有了真实的自己

 

而你拥有的，我所厌倦的东西

我恨它们，却又热烈的爱着

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

我也会像你一样

向生活低下头颅，袒露卑微

 

 

杏花辞

 

隔着一道秦岭，我闻到乔木的幽深

苦味随着雨水刻出年轮

高大的身板

像你风骨的睿智，和笔下的诗篇

风景你看了太多

于是选择别离

扎堆的活鱼，叙述着你的踪迹

 

我曾多次，在梦境里和你对话

所有美丽都在想象中

变成隽永

我不敢去碰触你的白皙

生怕你，像飞雪一般凋落

被脚印踩进泥土里

从此，再没有一朵花

肯收留我风尘里的

颠沛流离

 

 

牧马人

 

这个秋天我要遇见一位远道而来的牧马人

我会跟他远走天涯

大口喝酒像喝水一样

在雪夜里让他把脸埋在我的胸口

他最喜欢听我读诗

我为他放弃与书生调情

 

他不会说情话

只有一句简单粗暴的我爱你

他爱过别的女人

而现在我是他的唯一

我们割草喂马晒太阳

在雪地上用谷粒猎鸟

我为他耗尽我的浪漫主义

我愿意

 

 

自白书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一个

温婉柔顺的南方姑娘

我只会说乡下人常说的话语

给你几枚酸涩的果子

告诉你怎样让谷子低头

偶尔用普通话

读一两句诗给你听

有时候云朵来了

我不会告诉你那是天上的绵羊

我会告诉你：

哦，这是白云

 

我不是你遇见的那一个

在童年走丢的留守少女

我会教你攀爬到柿子树上去

那些可爱的大红的灯笼

不会一直挂在树上让人欣赏

我们到集市上去交易

只需要一点点的钱币

就能得到过冬的口粮

不需要付出真心

 

我不是你等待的那一个

懂得驭人之术的妇人

我到来，没有带着晚霞的洗礼

我像你曾遇见的所有女人

却又与她们不同

我教你怎样与一条河流为伍

却不会让你下水

 

我不是你爱的那一个

暮色下没有目的地的归人

我不会跟你谈论别处

我只会教你怎样来到一座

没有名字的山峰

怎样布下天罗地网

有时候我们捕获一些猎物

有时候我们自己也会

到网里去

 

 

男人

 

一个男人面对着我们

当然，我们可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他穿着新的羽绒服

个子不高，金属边框的眼镜

语言滞腻，甚至有点结巴

 

工资条，圆珠笔，玻璃杯，半片没吃完的面包

早起的十五分钟，寒风里，勉强地行走

夜晚的麻将馆，夫妻生活

 

额头的虚汗，日益透支的健康，未完的发言稿

孩子的哭闹，窗外摩的喇叭无休止的响

去痛片，结婚戒指，妻子提前到来的更年期

 

一个男人应该具有的片段和琐碎

他都应该具有

 

他是晚餐之前的归人，行为的主语

二十年前误入歧途的高材生

美丑的批判者，是说出之后就不存在的句子

是一个活脱脱的人间

 

他正在走向我们，缓慢的

或者，他就是我们其中的一个

 

 

藏在我体内的鬼

 

一九九四年农历七月十五

母亲十分痛苦的产下我

带着男孩的期望，却为女儿身

母亲在血泊里即欣喜又失望

她一定不知道。在中元节这一天

她生下我，同时也生下了我体内的鬼

这么多年，它一直同我作对

我是个孩童的时候，它就诱导我往野路上走

老家的沟沟坎坎，我都摔过

好几次都差点要了我的命

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体内的鬼

就会在我背后玩弄我的头发

当我和人争辩面红耳赤

它就会出现，让我像极了小丑

我拼命克服它，战胜它

它也不示弱。抓住我一丁点的错误

我有一丝懈怠它就会将计就计

要我想起过去就懊悔不已

它活在我的体内，却从未臣服于我

它了解我的弱点，如同我脖颈上的项链

了解我的心跳

我不是它的主人

我们是同等的，或者是对立的存在

我的人生里，唯一可以战胜它的人

我的母亲

她在生下我的时候就可以掐死它

但她没有这样做

母亲不认识我体内的鬼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

她不识大体，只是个粗笨的妇人

她只知道我是她的第三个孩子

在后来会和她一样，活成普通人的样子

 

 

大多数

 

我与母亲谈话的大多数时候

都是我在说个不停，我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我手机上的照片。网上聊天的内容。我的朋友们

她一个一个的，仔细辨认

我要跟她自拍的时候，她总是很害羞

总说自己老了没我好看

我们很少谈及那些与我们相关的男人们

我的父亲，她的父亲

我们总是回避这些内容

我不愿意告诉她我和父亲的隔阂

她也不愿意谈及外公的去世

我想她始终记得那些日子

和父亲吵架的时候，父亲拿起扳手敲她的头

外公最后的，在病床上呻吟的时光

母亲这辈子的泪水，似乎在我看到的时候

就已经消耗殆尽，只有一次

我和她在老屋后面整理玉米的新苗

父亲在家里做些木活，所以他并不知道母亲哭了

她就那样伏在背篓上，眼神空洞，对着我说:

就这样让我死了吧，喝点毒药也行

让我去找你外公吧

而大多数时候，她都很平和

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的贤内助

从没人质疑过他们的感情出现过裂缝

有时候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