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外国诗人诗选]

   波兰当代杰出诗人塔杜施.鲁热维奇诗歌十四首

 

                     译者：张振辉

 

　　塔杜施.鲁热维奇：（波兰诗人，1921― ）不仅是一位享誉世界文坛的诗人，而且也是一位著名的剧作家和作家，他在战后创作和上演的一系列荒诞派戏剧在波兰具有无可争议的代表性，在西方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根据波兰文艺界的定论，他是继十九世纪中叶曾长期担任波兰作家协会主席的著名作家雅罗斯瓦夫伊瓦什凯维奇（1894―1980）之后，创作门类最多成就最大的作家，他那数量极大而又丰富多彩的作品已成为波兰二十世纪文学的经典。米沃什对他的评价相当高，认为他使一个民族幸福，使劳动者不再感到寂寞。

 

 

关于现代爱情诗的笔记

 

白色要用真诚来描写。

石头鸟，

十二月的向日葵。

 

以往的爱情诗

描写肉体，

描写它的这个

或那个部分，

如眼睫毛。

 

美丽的红色

要用真诚来描写。

太阳和下雨，

十一月的罂粟花，

夜里的嘴巴。

 

对饥饿最形象的

描写是面包，

和它里面的温热，

潮湿和松软。

夜晚的向日葵，

库贝内的腹部、胸脯和大腿。

 

对泉水最真诚的描写是干渴，

是废墟，是沙漠。

它会引起海市蜃楼，

镜中的云和树。

 

饥饿、缺少，

没有肉体

就是对爱情的描写

就是现代爱情诗。

 

1963年夏

 

 

我为什么要写?

 

有时候，“生活”遮住了

比生活更大的东西。

 

有时候，大山遮住了

山后面的东西。

因此要把它移开，

可是我既没有

我需要的工具，

也没有能够移山的

力量和信念。

难道你没有看出，

我从来就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写。

 

 

温暖

 

如果世界上这么寒冷，

就像人们，

甚至刚出生的婴儿

见到的那样。

 

双手还可捧着小锅来取暖，

因为里面有热咖啡。

 

刚刚醒来的人

说起话来就像敲着铁片

发出叮当的声响那样。

 

 

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一个邮差。

 

小儿子手里拿着一只蜗牛，

他叫道：“蜗牛，蜗牛，把你的角拿出来看看！”

站在桌子旁边七岁的大儿子

感到很麻烦，他说：

“爸爸，这都是天使呀！”

母亲在煮咖啡，她对他说：

“我的头发飘起来了，

我要给你父亲买一个岛屿，

那个岛就像一个狮子。

每天早晨，你老爸起来，

满身都是绒毛。”

 

我在桌上拿了一个苹果，

来到办公室里。

我在那里要写一些内容具体的诗，

其中有一首写了二十年。

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

有时候，我很疲劳，

闭上了眼睛。

 

1957年

 

 

白底印花布

 

一个八十岁的老妪，

身穿一件蓝色的裙衣，

披着一块白色的印花布，

八月二十日离家出走后，

因为失去了记忆，

就再也回不来。

 

谁知道这位失踪者的下落？

请！

 

 

谁是诗人

 

诗人是写诗的人，

是不写诗的人。

 

是那个解下了身上的枷锁的人，

是那个把枷锁带上的人。

 

是那个虔信的人，

是那个不信的人。

 

是那个倒下的人，

是那个站起来的人。

 

是那个正要出去的人，

是那个出去不了的人。

 

 

关于一些老妇人的故事

 

我爱年老的妇人，

爱丑陋的女人，

爱坏女人。

　　

她们是地里的盐。

　　

她们生得丑陋，

但不是人类的废物。

　　

她们知道纪念章，

爱情和信仰的另一面。

　　

有些专制者，

来到这里又走了。

他们都扮成小丑，

手中沾满了人血。

　　

老妇人一太早就起来，

买来肉、水果和面包。

她们打扫和做饭，

两只手卷在一起，

站在街上不说话，

她们将永远活着。

　　

哈姆莱特在网罟中挣扎，

浮士德①用斧头砍杀，

分裂教派分子②

表演了气个

卑鄙可笑的角色。

老妇人很坚强，

对他们表示宽容的微笑。

　　

上帝死了，

老妇人每天依然

一大早就起来，

买来面包、葡萄酒和鱼。

文明死了，

老妇人依然

一大早就起来，

打开窗子，清除污浊。

一个人死了，

老妇人把他的尸体清洗干净，

将他埋葬，

在坟上插上一束花。

　　

我爱年老的妇人，

我爱丑陋的女人，

我爱坏女人。

　　

她们相信生命是永恒的。

她们是地里的盐，

是树的表皮，

是被驯服的野兽的眼睛。

应当明白，

每天的要求是什么?

是胆小，还是英雄行为，

是伟大，还是渺小?

　　

她们的儿子发现了美洲，

后来在泰尔姆皮列附近失踪了，

想要征服宇宙，

却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但她们依然一大早就起来，

到城里去买牛奶、面包，

做肉汤，打开窗子。

　　

只有那些蠢人

才取笑年老的妇人，

丑陋的女人和坏女人，

因为她们本是很漂亮的女人，

很善良的女人。

　　

年老的妇人是鸡蛋，

是没有秘密的秘密，

是滚来滚去的球。

年老的妇人是

神圣的猫的木乃依，

是已经枯干了的小泉水，

是长圆形的胖佛像。

　　

她们死的时候，

眼里流出了泪水，

可是嘴上却露出了

少女的微笑。

 

1963年

 

①德国伟大诗人歌德的长篇叙事诗《浮士德》的主角。

②十七世纪在俄国产生的东正教的一个教派。

　　（注：闲读到《关于现代爱情诗的笔记》这一首，莞尔，又打了几首有意思的，收到我的藏诗楼，与朋友共享。）

　　（以上为下集的一些。接着再敲五首上集的，全是短诗，长的敲得手累——明天将他的照片扫描上来。）

 

 

被绞杀的人们的母亲

 

她抚摩着那群人的粗糙的皮肤。

 

这里，

有个被绞杀的人们的母亲

在街上徘徊。

她身披黑纱，

双手捧着

一个银色的脑袋，

啊这脑袋多么沉重，

它的内里是黑夜，

可表面上却撒满了阳光。

 

她迷失了方向，

可是她在不停地唱歌，唱歌。

她穿着一双歪了跟的鞋，

她的胸脯是那么瘦削，

乳房已经枯干；

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汽笛

对着城市上空的那轮满月，

发出呜呜的叫声。

她的脚跟像铅一样沉重地

蹬着大街上的水泥地面。

一个被绞杀的人们的母亲，

脖子上挂着月亮，

走在世界的底层上。

 

她抚摩着人群粗糙的皮肤。

 

 

假果

 

盘子里有金色的梨，有鲜花，

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

 

桌子上有张小伙子的照片，

明亮的发色，提拔的胸背，

戴着一顶黑色的军帽。

 

姑娘有一张漂亮的小嘴，

和一双迷人的眼睛。

 

可怜的妈妈从房里走出来，

把那张照片摆正后便哭了起来。

 

金色的阳光在桌子消失后，

只留下了那个假果。

 

 

多么好

 

多么好，

我真可以在林子里采摘野果以饱口福了，

我原以为，既没有野果也没有树林。

 

多么好，

我真可以在树阴下乘凉了，

我原以为，

树木不会投下阴影。

 

多么好！

我真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我的心也跳得更快了，

我原以为，

一个人大概连心都没有了。

 

 

我不敢

 

我被嘲笑和恶语伤害，

我被微小的感觉和事物，

被一半爱和一半恨打败。

本当愤怒地喊叫，

却只能悄悄地说话。

 

你们熟悉的这个声音

像脆弱的芦苇秆样，

裂断在我干哑的喉咙里。

旧的诗歌离开了我，

新的诗歌在我幸福的时候，

虽然启迪了我的灵感，

但我对它却不敢想象。

 

 

市民之死

 

这不是一个突然的死。

 

这不是一个士兵的死，

他的胸脯中了子弹，

倒下的时候脸朝着天。

 

这不是一个老农的死，

他一见到土地，

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

 

有一天，这是那些

都很相似的每天中的一天，

就像两滴水在大白天

或深夜都那么相似

都一起消失。

 

这不是一个突然的死，

当你一天又一天

不再爱也不再恨的时候，

当你发现一个

用黄金打造的工具

不见了的时候。

 

 

信仰

 

那么多的脑袋都不要，

我只想给他安上一个

像教堂顶上的塔

那么漂亮的脑袋。

 

我要给灰色的

人群一个面孔，

这些人群汗流满面。

 

我一边走，一边写，

要给一幅想象中的

地图上的白色的地方，

增加人口的数量。

 

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些活人。

他们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他们的胸口收得很紧，

但心灵是敞开的，

只有脑袋不说话，

光秃秃的像个锤子。

我们没有找到共同的语言。

 

现在我从头开始学习说话。

 

1949年

 

 

象牙塔

 

往下垂着的脑袋，

上面落下了尘土和白发；

衰老的面孔，

麂皮脚掌里藏着的爪子，

在已经倒下的那座塔的周围

跑来跑去。

他们把它建在长虹和玫瑰的尖顶上，

不打地基，没有墙壁。

如果大地震动起来，

它就会倒下，把许多东西都埋在地里。

 

得救的人把麂皮脚掌踩在地上，

在塔的周围跑来跑去，不停地哆嗦。

 

 

　　塔杜施•鲁热维奇（1921―）不仅是一位享誉世界文坛的诗人，而且也是一位著名的剧作家和作家，他在战后创作和上演的一系列荒诞派戏剧在波兰具有无可争议的代表性，在西方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出版。根据波兰文艺界的定论，他是继十九世纪中叶曾长期担任波兰作家协会主席的著名作家雅罗斯瓦夫

　　

　　伊瓦什凯维奇（1894―1980）之后，创作门类最多成就最大的作家，他那数量极大而又丰富多彩的作品已成为波兰二十世纪文学的经典。

　　

　　鲁热维奇1921年10月9日出生于波兰罗兹省腊多姆斯科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他在腊多姆斯科中学读书时，就开始发表诗作。1938年，因家庭经济困难，中学不得不提前毕业。翌年年初，他考进了日罗维策的一所林业中学，但在德国法西斯入侵波兰后，他又辍学了。此后他在腊多姆斯科的政府机关里当过职员和联络员，在索拉特金属工厂里当过工人。1942年，鲁热维奇在国家军军官学校（由当时流亡伦敦的波兰政府在国内开办）学习了一段时期后，第二年便参加了国家军游击队的反法西斯抵抗运动。他不仅参加过瓦尔塔河和比利查河的涧叉之间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游击队的战斗，而且还主编过报纸《武装行动》，负责部队里的教育工作。由于他在这时期的爱国行动和他在争取波兰民族独立斗争中的突出贡献，战后他曾获波兰军队奖章，1974年获国家军伦敦十字奖章，1981年8月15日在明山又获“暴风雨”行动勋章。

　　

　　1944年，鲁热维奇以萨蹄尔的笔名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歌、散文和幽默作品集《林中回声》。1945年，进入克拉科夫雅盖沃大学学习艺术史。1946年，出版了诗集《一小勺水，讽刺作品》。1949年大学毕业后，曾迁居克拉科夫省的格利维采县，从1968年至今，一直定居在弗罗茨瓦夫。鲁热维奇真正处女作诗集《不安》出版于1947年，这部诗集中的作品大都取材于波兰战前和法西斯占领时期的社会现实，因为在思想和艺术风格上表现了新异的特点，受到了波兰评论界的重视。翌年他又出版了诗集《一只红手套》。此后连续发表了诗集《五首长诗》（1950）、《正在来临的时代》（1951）、《诗和画》（1952）、《平原》（1954）、《银穗》（1955）、《微笑》（1955）、和《一首公开的长诗》（1956）等，这些都属于诗人早期的作品。从1958年出版的诗集《形式》开始，到后来的《和王子谈话》（1960）、《绿玫瑰》（1961）、《普洛斯彼罗的大衣里什么也没有》（1962）、《第三张脸》（1968）、《皇城》（1969）、《心灵》（1977）、《受了外伤的短篇小说》（1979）、《浅浮雕》（1991）、《永远的片段》（1996），一直到2003年出版的两部诗集《灰色地带》和《附录》都属于诗人中期和晚年的作品。

　　

　　鲁热维奇的诗歌创作的语言通俗易懂，但含意深刻，诗人善于运用比喻、象征和艺术典故，或者采取以景移情，情景交融以及拟人化或拟物化的描写，赋予他的作品浓郁的诗情画意，使读者欣赏到其中艺术的美，感受到其中回味无穷的至真至理。鲁热维奇在他的许多作品中，多次阐述了他的诗学观点。他崇尚创作自由，认为“现代诗歌就是为了自由的呼吸而战斗”。但他同时指出: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艺术家们要有责任，创造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作品，要真实地反映现实，反映生活，特别是要反映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他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比做一棵大树，把诗人比做一群孩子，孩子受到大树的保护，爱在它周围唱歌跳舞，人民的生活是诗歌创作的泉源。诗人曾经谦虚地说:我的诗什么也不解释，什么也不说明，什么也不排斥，它不包容一切，实现不了人们的希望。

　　

           网络选编：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