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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诗歌欣赏十八首

(2014-10-28 16:5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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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旦诗歌欣赏十八首
     穆旦诗歌欣赏十八首

 

    穆旦(1918—1977),诗人、翻译家。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浙江海宁人。1918年出生于天津,少年在南开中学读书时便对文学有浓厚兴趣,开始写诗。1935年考入北平清华大学外文系,抗日战争爆发后,随学校辗转于长沙、昆明等地,并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和昆明《文聚》上发表大量诗作,成为有名的青年诗人。1940年在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9年赴美国留学,入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系学习。195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53年回国后,任南开大学外文系副教授。1958年受到不公正对待,调图书馆工作。1977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穆旦于  40年代出版了《探险者》、《穆旦诗集( 1939~1945)》、《旗》三部诗集,将西欧现代主义和中国诗歌传统结合起来,诗风富于象征寓意和心灵思辨,是“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

  50年代起,穆旦开始从事外国诗歌的翻译,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波尔塔瓦》、《青铜骑士》、《普希金抒情诗集》、《普希金抒情诗二集》、《欧根·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加甫利颂》,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情诗选》,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英国《布莱克诗选》、《济慈诗选》。所译的文艺理论著作有苏联季摩菲耶夫的《文学概论》(《文学原理》第一部)、《文学原理(文学的科学基础)》、《文学发展过程》、《怎样分析文学作品》和《别林斯基论文学》,这些译本均有较大的影响。

 

 

两个世界

 

 

看她装得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五色羽毛镶着白边,

粉红纱裙拖在人群里面,

她快乐的心飘荡在半天。

 

美丽可以使她样子欢喜和发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贵,荣耀,体面砌成了她们的世界!

管它什么,那堆在四面的伤亡?”……

 

隐隐的一阵哭声,却不在这里;

孩子需要慈爱,哭嚷着,什么,“娘?”

但这声音谁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却惊碎了孩子的母亲的心肠?

 

三岁孩子也舍得离开,叫他嚎,

女人狠着心,“好孩子,不要哭——

妈去做工,回来给你吃个饱!”

丝缸里,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肿的臂,昏的头,带着疲倦的身体,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长气……

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跃,眩目,

但她却惊呼,什么污迹染在那丝衣?

同时远处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妈,怕啊,你的手上怎么满铺了血迹?”

 

 

1933

 

 

夏夜

 

 

黑暗,寂静,

这是一切;

天上的几点稀星,

狗,更夫,都在远处响了。

 

前阶的青草仿佛在摇摆,

青蛙跳进泥塘的水中,

传出一个洪亮的响,

“夜风好!”

 

 

1933624

 

 

一个老木匠

 

 

我见到那么一个老木匠

从街上一条破板门。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着,

全然弯曲而苍老了;

看他挥动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胜其疲劳。

 

孤独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个老人。

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

老人的一生过去了;

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

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

也会见:老人偶而吸着一支旱烟,

对着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伤吧?但有谁

知道。也许这就是老人最舒适的一刹那

看着喷着的青烟缕缕往上飘。

 

沉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声音更为洪响。

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肃的夜风

卷起沙土。但却不曾摇曳过

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

 

9月,29日,1934

 

 

冬夜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1934)113日偶作

 

 

古墙

 

 

一团灰沙卷起一阵秋风,

奔旋地泻下了剥落的古墙,

一道晚霞斜挂在西天上,

古墙的高处映满了残红。

 

古墙寂静地弓着残老的腰,

驼着悠久的岁月望着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远,

败落地守着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砖骨镌着一脸严肃,

默默地俯视着广阔的平原;

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

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

 

野花碎石死死挤着它的脚跟,

苍老的胸膛扎成了穴洞;

当憔悴的瓦块倾出了悲声,

古墙的脸上看不见泪痕。

 

暮野里睡了古代的豪杰,

古墙系过他们的战马,

轧轧地驰过他们凯旋的车驾,

欢腾的号鼓荡动了原野。

 

时光流过了古墙的光荣,

狂风折倒飘扬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黄土里,

如一缕浓烟消失在天空。

 

古墙蜿蜒出刚强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风雨吹打;

层层的灰土便渐渐落下,

古墙回忆着,全没有惋惜。

 

怒号的暴风猛击着它巨大的身躯,

沙石交战出哭泣的声响;

野草由青绿褪到枯黄,

在肃杀的原野里它们战栗。

 

古墙施出了顽固的抵抗,

暴风冲过它的残阙!

苍老的腰身痛楚地倾斜,

它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着夕阳。

 

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

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

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

 

 

 

 

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

沐浴着移转的金色的阳光。

 

水彩未干的深蓝的天穹

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的石墙,

静静兜住了一个凉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这小小的方园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

远栖于西山下的烦嚣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叶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远鸣啭着同样的歌声。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19388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迷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2

 

 

诗八章

 

1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3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4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5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的景物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6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7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8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12

 

 

自然底梦

 

 

我曾经迷误在自然底梦中,

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早晨底颜色,

当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轻,

 

那不常在的是我们拥抱的情怀,

它让我甜甜的睡:一个少女底热情,

使我这样骄傲又这样的柔顺。

我们谈话,自然底朦胧的呓语,

 

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

而将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无端地哭泣,

鸟底歌,水底歌,正绵绵地回忆,

 

因为我曾年青的一无所有,

施与者领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过多的忧思现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11

 

 

春天和蜜蜂

 

 

春天是人间的保姆,

带领一切到秋天成熟,

劝服你用温暖的阳光,

用风和雨,使土地重复,

林间的群鸟于是欢叫,

村外的小河也开始忙碌。

 

我们知道它向东流,

那扎根水稻已经青青,

红色的花朵开出墙外,

因此燃着了路人的心,

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

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

 

那是一片嗡营的树荫,

我的好姑娘居住在其中,

你过河找她并不容易,

因为她家有一窠蜜蜂,

你和她讲话,也许枉然,

因为她听着它们的嗡营。

 

好啦,你只有帮她喂养

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虫,

直到丁香和紫荆开花,

我的日子就这样断送:

我的话还一句没有出口,

蜜蜂的好梦却每天不同。

 

我的埋怨还没有说完,

秋风来了把一切变更,

春天的花朵你再也看不见,

乳和蜜降临,一切都安静,

只有我的说不得的爱情,

还在园里不断的嗡营。

 

直到好姑娘她忽然叹息,

那缓慢的蜗牛才又爬行,

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

你只有高兴,你只有等,

冬天已在我们的头发上,

是那时我得到她的应允。

 

19454

 

 

流吧,长江的水

 

 

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

玛格丽就住在岸沿的高楼,

她看着你,当春天尚未消逝,

流吧,长江的水,我的歌喉。

 

多么久了,一季又一季,

玛格丽和我彼此的思念,

你是懂得的,虽然永远沉默,

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

 

这草色青青,今日一如往日,

还有鸟啼,霏雨,金黄的花香,

只是我们有过的已不能再有,

流吧,长江的水,我的烦忧。

 

玛格丽还要从楼窗外望,

那时她的心里已很不同,

那时我们的日子全已忘记,

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

 

19455

 

 

选编:苍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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