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风诗歌欣赏[选二十首]

 

    姚风，原名姚京明，诗人，翻译家。生于北京，后移居澳门，现任教于澳门大学葡文系。著有中葡文诗集《写在风的翅膀上》（1991）、《一条地平线，两种风景》（1997）、《瞬间的旅行》（2001）、《黑夜与我一起躺下》（2002）、《远方之歌》（2006）、《当鱼闭上眼睛》（2007）以及译著《葡萄牙现代诗选》（1992）、《澳门中葡诗歌选》（1999）、《安德拉德诗选》（2005）、《中国当代十诗人作品选》等十多部。曾获第十四届“柔刚诗歌奖”和葡萄牙总统颁授“圣地亚哥宝剑勋章”。

 

 

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德里加海滩，大海

不停地翻滚

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

我们看见光滑的沙滩上

丢弃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我们嘿嘿一笑，我们的快乐和悲伤

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

光滑的沙滩上，有我们丢弃的

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但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甚至不需要

如此高级的人类

 

 

阿姆斯特丹

 

驱车来到阿姆斯特丹，已近子夜

性都的名声，让街灯变得暧昧

甚至旅社老板的表情也像一滩精液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我来说

 

窗外，河流泛起清晨的反光

天空阴郁，在梵高纪念馆

向日葵折断阳光，在花瓶里成为姐妹

夜空扭曲，在月光中受孕的麦地

卷起疯狂的波浪

 

从画家忧伤的自画像中

我拎出一只滴血的耳朵，回到街上

发现阿姆斯特丹

人人都有完整而红润的器官

 

 

景山

 

夕阳向西山滑去

暮色使宫殿渐渐远离

游人纷纷下山

丁香在山坡独自开放

暗香浮动

引我凭栏眺望

日出日落，千篇一律

如朝代更迭

无非揭竿而起

无非腐败堕落

无非再揭竿而起

我兴味索然

更想知道

巍峨宫殿，三千粉黛

美丽的人民

如何度过

她们绝经前后的人生

 

 

里约热内卢的清晨

 

打开临海酒店的窗子

阳光迸溅

让我陷入短暂的黑暗

然后显现我的惊喜和悲伤

 

我只能用目光删除

那些别墅，那些贫民窟

甚至性感的比基尼

我只想保留大海的一片蓝

 

坐在窗前，我饮下一杯水

为的是把这片蓝

带在身上

 

 

朝着光

 

把光还给灯盏，

天也就黑了

是谁

拦截了一只飞蛾

训练它

如何留在黑暗

 

经过无数次的训练

飞蛾

终于折断了翅膀

它无法再飞

拖着夜色

像蜗牛

朝着光缓缓爬去

 

 

欢聚

 

你们都好吧！多年不见，

我很少想到你们，

我知道，你们的生活充满了欢乐。

 

干杯！我们彼此多么平等——

喝一杯就少一杯，

又有谁可以逃脱？

 

我和你们一样，脸上也囤积着

越来越多的时间，

只有心中的镜子越擦越亮，

亮得一尘不染，

亮得只剩下一个物体。

 

 

残荷图

    

  ——在澳门观八大山人画展

 

逃避风雨，你把自己磨成一团团墨

泼洒出去，满纸都是天昏地暗

都是故国披头散发的哭泣

 

这心中的苦痛，只能折磨自己

只能折磨满目的荷花

用枯笔摧残它们，直至残枝败叶

 

鹭鸶、麋鹿、雀鸟……它们不知道

这大好河山，已多少次沦为故国

画外的刀剑，却从未在墨色中逼出一滴鲜血

 

治愈

 

鸟儿已经夭亡

但我还保留着笼子

保留着鸟儿

曾经生活的那片天空

 

为了治愈那片天空

我渐渐代替了鸟儿的位置

 

 

镜中

 

树枝在镜子里摇晃

我看见了风和远方

 

我还看见，我的五官日渐消瘦

而孤独增长了身高

 

我要找到你

我在黑暗中穿过镜子

披了一身的破碎

 

我依然在镜中

拥有锋利的抽象与具象

 

 

遗物

 

病床破旧，桌子上

塑料花不会凋零，已落满灰尘

健康的家属们，用一道哭泣的墙

围着亲人

窗外，木棉花正在怒放

映在窗子上，像是咳出的一口口血

 

我们开始整理遗物：记事本、手提电话

镜子、梳子、外套、皮鞋、滋补药品

其中那块精工牌手表，嘀嗒嘀嗒

仍旧跑个不停

 

 

重逢

 

听说你从海外归来

二十年光阴太短，我们岂敢相忘

而祖国又一次沧海桑田

你我约会的那根灯柱还在

但早已贴满

“专治梅毒，一针见效”的广告

我还纯洁吗

两眼昏花的我，已认不清

医生龙飞凤舞的药方

 

掺了防腐剂的罐头也有期限

青春已经过期

只有当年的心跳，像没有腐烂的鱼

穿过你我之间

那条被污染的河流

 

 

纪念

 

我把一束花插进瓶子，说：

你必须开放！

 

花儿低下头，淡淡地回答：

我用一朵枯花把你消灭。

 

 

梦境

 

我抓住你的手

也就抓住了一个扶手

时光漫漫

没有动脉的手指

渐渐生锈

只有指甲向上生长

又被剪掉

这些坚硬而无用的悲伤

我紧紧抓住你

向高处走去

就像一只风筝

在一根线的后面摆动

才能属于天空

 

 

落日

 

你说，你的生活很完美

就是内心感到空虚

 

最后，我们把这个矛盾

上升到灵与肉，甚至全人类——

每当借用身体，来解决内心的问题

就会遭遇巨大的失败

 

世界越谈越暗，我们

还没有找到替身

缤纷的晚霞，像落日设计的时装

只能遮掩我们的身体

 

 

黄昏的雨

 

你们敲打着屋顶和门窗

多么急促，一群光着屁股的孩子

渴望着收留

 

而我不是河流，不是大地

甚至百孔千疮的身体

不是一块海绵

在水中，我只是一头容易腐烂的动物

 

雨越来越大，那双

渐渐粗大的手，紧紧抓住屋檐

不肯离去

 

 

远望黄河

 

凭栏远望

落日依旧浑圆

黄河已经枯干

芸芸众生

无非几缕炊烟

在飞旋的星球上生老病死

又有几刻属于酩酊

把酒临风

举起僵硬的手臂

不为指点江山

乱云在天空狂草

但求写出一颗雨水

河道蜿蜒

如绷带缠绕大地

大风吹掉我的灰发

饮尽杯盏，扯一片黑夜

把落日掩埋

 

 

秋风别

 

肃杀的秋风，要砍下多少头颅

才会放下屠刀

秋后算账的大地，一片荒凉

 

多少野兽无处藏身

多少人还在忍受

 

多少看见枯萎的人

也在枯萎，心底的荒凉

像星宿，抓紧了黑夜

 

 

迟缓

 

乘客属于前方，他们抹了抹油嘴

把垃圾抛向窗外

 

不远处，泥泞中嬉戏的孩子

向着火车呼喊

身后的村庄，升起了炊烟

像天空吊下的一根根绳索

 

一头老牛，呆立在荒凉的田间

望着远去的火车

粘稠的口水垂向大地

迟缓的眼神，加快了火车的速度

 

 

狼外婆

 

老外婆撕开叼来的羊

肉给两只狼崽子吃

自己吃骨头

夜深了

狼崽子鼓着小肚子睡去

老狼戴上花镜

在月光下用羊毛纺线

心里盘算着

如何用一只羊的羊毛

织出两件毛衣

 

 

陷阱

 

必须消灭敌人

在他们的必经之路

我挖了一个陷阱

然后躲在灌木丛中

期待着

一声撕破空气的惨叫

又一个黑夜即将过去

陷阱里传来

蛐蛐的歌唱，青蛙的欢叫

繁星如棋，弯月如刀

露水打湿了我的全身

 

 

姚风

http://blog.sina.com.cn/bacalhau

 

选编：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