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诗歌欣赏（一组）

 

    芙蓉洞

 

    一个字在洞口开花，

    芙蓉肥硕的唇，磨瘦了时光，

    远古年龄不详，洞穴里一次深睡眠，

    石头、水、乳皆活，浑为天然。

    一千零一种迷人的体态，

    一百零八种销魂的姿势，

静与动都恰到好处。

深不可测，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生命之源竟是自己，

半路留下的根。

 

飞升的感觉在深处，

灵魂出窍，滴水的声音也是汹涌。

繁衍成江海与森林，

英雄座次后宫粉黛有了出处，

灯光渲染的帐幔言情，

版本更新，不断接近真相，

幽怨凄冷都是解说的词。

一块没有命名的石头，

正襟危坐，在那里日诵两遍：

为老要尊，为老要尊••••••

 

芙蓉在洞口怒放，

不能抑制的生猛与肆意，

一泻两千七百米。每一米丰腴，

都在激活那个字，

那个字洞里不能藏，没有

那个字简洁象形，

不生僻。

所有的坚硬生成平滑的肌肤，

有了性情、血脉和姓名，喀斯特

在武隆，他是芙蓉的儿子。

 

 

白马秘籍

 

白马没了踪影，

一只白色的公鸡，站在屋顶，

高过了所有的山。尾羽飘落下来，

斜插在荷叶样的帽檐上，羽毛、羊绒

的轻，没能卸下身份的重。

白马藏，与藏、羌把酒，

与任何一个“少数”和睦，

与汉手足，在远山远水的平武，

承袭上古氐的血脉，

称自己为贝。

世外的遥远在咫尺，

一个族群悄无声息的澎湃。

王朗山下点燃的篝火、踢踏的曹盖，

在壁炉前一只巨大的铜壶里煮沸。

大脚裤旋风扫过荞麦地，

一个来回就有了章节。

黑色的绑腿与飞禽走兽拜把子，

一坛咂酒撂倒了刀枪。

封存上千年的原始，

白马的姓氏，

已经不重要了。

白马寨，一面绷紧了的鼓，

白马人的声带，一根细长的弦，

鼓与弦的白马组合一嗓子喊过了山，

成就了音阶上的天籁。

流走的云，山脉交叉的经络，

都是自由出入的路。

吊脚楼、土墙板房里的鼾声，

也有了天南地北的方言。

撩开雾帐，早起的白马姑娘，

一颦一笑，泼洒疑似混血的惊艳，

花瓣收敛，月光落荒而逃。

 

                      2014.8.3

 

 

或者悼词（四章）

 

一

    生命不能承受的轻只有一个真相。

轻到鄙视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为街头一个乞丐递上百

元大钞；为一个卧轨的名字耿耿于怀；为一朵落红唏嘘；

为悬崖边的一只马蹄献出我半个身躯。

这些，都不敌一支出墙的红杏，可以把满枝桠的绿叶

改制成帽子，立等可取，让有关无关的路人皆成兄弟。之

后，还可以莞尔，还可以天真，还可以楚楚动人。

这中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怜悯，一个是布局。

别以为一谈及生命就只能配以大词，击垮生命的不是

雷霆与风暴，而是比鸿毛轻、最没有重量的蒜皮鸡毛。一

个转身，就是句号。

    所谓真相，就是另一种方式的自虐。

 

    二

能够撕心裂肺的不是恨，是爱，刻骨的爱。

能够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容忍，孜孜不倦的容忍。

如果有最后绷断的一根神经，那只是消费过后的一件

遗物，惨不忍睹；只是不经意拂弄头发之后的比较；只是

自己成为一个故事的角色；只是终于看清了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自以为是。

一条手织的围脖留下了。

留下丢失的针眼和漏洞，留下可以填补的可能。这是

一种真实，比解释可靠，比眼泪可靠。所以，应该用一生

来收拾残局，在老地方等她。

 

三

走远了，有一种明白无误的错。

可以不承认错，但是不能将错就错，那样的人生就没法

整理。

据说有上帝，上帝是原谅错误的，所以错并不可怕。怕

的是拒绝正视，拒绝原谅，拒绝甚至无需表白的悔过。一枚

落地的果可以成脯，也可以成泥。

人生无非就是生与死，爱与恨。生要磊落，死要辉煌；

爱到天翻地覆消解的是恨。我从来不相信爱有好深，恨就有

好深。

每个人都是为受难而生，不是享受。

努力做一个不可复制的人，与众，不同。

 

 

四

坚决不死，尤其一个男人。

即使血流成河，也要把骨头嚼成粉末涂抹伤口。

    就这样死去的我的朋友、兄弟，我在哀痛之后一定要骂你，

不管你有一千个理由伤透了心，都不能撒手而去。没有比死更

轻松的事情，你却选择了轻松。你不是一个真男人。

我愿意摘下满天的星星为你祈祷。但是赞美你的死，我一

个字也不会给你。要这样的死，我也该死了。但是我坚决不。

要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真与假、丑与恶，然后谅解，然后宽容，

然后荡尽阴霾与尘埃。

心很小不能装得太多，经常清空，留下美好就够了。

留下的美好总有一天会回来。

   

 

                              2014•5•13

 

 

江津：马家洋楼

 

马在百家姓里，

也算是望族。

真武镇上的马，一蹄子撒野，

去了趟南洋，长褂回来就短了，

辫子打盘藏进了瓜皮帽，

与马尾不再混淆。

马尾长在马尾巴上，

姓马的人，

站立行走江湖。

 

乡野与外界发生了联系，

庄稼地长出一颗洋葱，

一幢洋崴崴的洋楼，

鹤立鸡群，这里的民居，

活生生变矮，朝天的素面，

有了异域的光鲜。

马家的生意经，

从中文里最初的入声字，

进入粤语、闽南语，

进入世界通行的English，

马还是这马。

 

长江在这里绕了个几字，

几多冒险、几多酸甜苦辣，

几多感慨与骄傲。

半岛就这么一幢楼，

兴衰与成败，

都已经轻描淡写了。

马蹄踢踏的声音，

渐行渐远，远成一个年代，

寂静里的浩荡。

 

 

听经图

 

从寺庙里出来，

弥勒佛在这里打坐，

攀西一砚生灵。鸟可以飞，

草可以长，山可以拔节，

不能一眼望穿。

 

然後轻描淡写，

一笔行走千年的社稷，

黑字有了白，

画上的行云流水，

翻卷江山起伏的濤聲。

 

这是一尊满腹的经纶，

阿弥陀佛了。

一砚方圆，

过眼都是云烟，

即使没有那串佛珠數落，

照樣普度眾生。

 

 

梁平没名堂

 作家、诗人梁平，四川省作协副主席

http://blog.sina.com.cn/liangping1617

 

选编：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