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老L(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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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C厂记事 |
恩师老L(中)
兮 杉
支书对我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还真不适应。心里直嘀咕,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后来听我的第二个师傅老J说了件事,我才知道大概的情况:
由于我不肯揭发老L,而且对支书的态度不好,支书准备“收拾”我。他找到老J,说了一通对我的不满,然后问:“兮杉家里是干什么的?”说实话,我在C厂是有压力的,因为厂里的青工普遍出身很好,我一直小心谨慎,不和别人说起我的家庭。因此,老J并不了解我家的具体情况。但他听支书的口气,知道形势对我非常不利,急忙说:“我听说兮杉的妈妈在X市市委工作(我妈妈有时打电话给我,办公室接电话的人总问:“你是哪里?”),好像和咱们的Y厂长是战友(不是战友是难友)……”Y叔叔是国家计委机械局的干部,在干校时我和他女儿较熟。他也被发配到X市,担任C厂的副厂长。
真巧,那天我和老L从车间出来,迎面遇上Y叔叔在车间领导的前呼后拥下进车间视察,Y叔叔看见我,停下来和我说了几句话。如果支书对老J的话半信半疑,这下可是确信无疑了。呵呵,Y叔叔大概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给我当过一次“护身符”。
其实,从以前的言谈话语中,我就知道支书对我不满。C厂的政治空气很紧张,因我不肯揭发老L被说哭后,我的精神压力很大,回家和妈妈要求调回市里。我不敢把实情告诉妈妈,只是说厂里太乱了。
那个年代,想进一个单位不容易,想出一个单位也不容易。妈妈求人辗转找到我们车间的Z主任。当时车间里分为两派,一派是外地援建人员,一派是当地人员。原来的车间主任是外地援建人员,当地人员和他激烈斗争,要把他拉下马。厂里调解不了,就派出一位行政17级的部队转业干部Z某某来担任车间主任。Z主任上任不久,但他的种种做法已让人们看出,他是位讲政策的好干部。
听说我要求调走,Z主任找到老L,说他很看重我,想培养我(这是真的),希望我不要走。我听了老L的叙述,很感激Z主任。说实话,C厂的学习条件太好了,我真舍不得离开,再说支书对我的态度已转变,我决定留下来继续跟老L学习。
老L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对谁的态度都不卑不亢,在他平静的脸上,很少见到喜怒哀乐。我在C厂三年,只看到老L两次情绪失控。
一天上午,老L接到一封信,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看信,我们都忙着各自的工作,谁也没有注意他。忽然,从那边传来一声嚎叫,技术组全体人员都惊呆了,顺着声音望去,发现老L正趴在绘图板上痛哭。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看见一个大男人失声痛哭,我吓得手足无措。大家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好心的老J拿着毛巾走了过去……老J的劝慰提醒了老L,他发现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迅速站起身离开办公室。当天下午,老L一直在车间里……第二天早上,老L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脸上又像以往那样平静。
我不敢问老L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我和老L渐渐熟悉,彼此没有戒备后,他告诉我那天他失声痛哭的原因:老L那天接到他父亲的来信,信里说他父母最近双双卧病在床,身边没人伺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信中对老L颇有埋怨……老L读着父亲的责怪的话语,心里委屈,怎么连亲人都不能理解自己了?想到这些年自己受到的冤枉,忍受的屈辱,辛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于是,情绪失控……
老L说,当年号召给领导提意见时,他开始并没有说话。在一次会议上,大家情绪激动。他的口才好,同学都鼓动他,让他代表大家发言。没想到,就这一次发言,给他带来终身的灾难。
“你家是当地人,难道没有亲戚可以帮着照顾吗?”我不解地问。老L苦笑着摇摇头。在那疯狂的年代,老L这样的家庭,亲戚朋友唯恐避之不及,又有谁敢去帮助呢?老L是独子,本应在年老的父母身边行孝,但他知道父母卧病在床,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心里难过极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老L的另一次情绪失控是因为我。某日,技术组的一个劳改犯”拿着瓶化学试剂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说:“这玩艺儿味儿真大。”我很好奇,就凑过去。那人打开瓶盖说:“你闻闻。”我凑到瓶口深吸了一口气,熏得我差点休克。“劳改犯”们大笑起来,老L急了,冲过来狠狠地批评那人不该这样戏弄我。“劳改犯”不好意思地说,他不是故意的,他不解地问:“你不是初中毕业吗?你们中学上化学课时,老师没教过你们怎么闻化学试剂?”我说:“我在中学就没上过化学课。”他们听了都感到奇怪,我只好老实“交待”,我只在文革中上过一年多的中学,不仅没上过化学课,别的中学课程的知识也约等于零。他们听了,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他们一齐教我怎样闻化学试剂:把瓶子拿得离脸远点,轻轻打开瓶盖,用手扇瓶口,让气味散发到空气中……
在此之前,老L不知道我的实际文化水平只是小学毕业。老L以前给我布置的测绘任务,要用到那些中学的数学知识,我只能偷偷地现学现用。好在,我当时买到一本《机械工人切削手册》,里面有常用机械零件的测量和计算方法。工作中经常要测绘的直齿轮、锥齿轮、螺旋齿轮、蜗轮蜗杆等,我照着书里的计算示例做,每次都能按时交图,倒也没有露出破绽。
老L知道我的实际文化水平之后,他就借给我一些中学课本,并额外为我讲一些数学、物理、材料力学题。有时给我留一些作业,让我晚上回去做,还把他的一个笔记本送给我,那上面抄录了他高中所学的数学公式和典型例题。老L有很多藏书,经常把他保存的和借到的专业书拿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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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L的“授之与渔”的教学方法,培养了我很好的自学能力。我后来考中专时,一百多人的考场里,有66、67、68届的学生,也有高中毕业生,我的总成绩名列第三,物理考了99.8分,是全场最高分。进入中专后,第一次《机械制图》考试,我拿了全班唯一的100分。制图老师过来问了我的情况,说:“你不用上课了。”随即,通知我参加了制图免修考试,给了我一个“优”的免修成绩……这些和老L对我的帮助和教育都是分不开的。
C厂的生产管理较正规,一些国产或苏联产的通用机床,能在厂资料室借到全套的蓝图和说明书。当我初步掌握了测绘技术后,老L就不再带着我简单地测绘,每修一台机床,他都让我仔细阅读蓝图和使用说明书,了解机床的加工原理,传动结构。看到一些特殊的机构,他都要为我仔细讲解,或是提出来让我自己琢磨。
有蓝图的机床好修,没有蓝图的机床怎么办呢?这正是老L锻炼我的好机会。记得老L曾接了一台进口车床,没有图纸,也没有说明书。他带我去看过后,让工人先把机床分解成几大块,让我把床头箱、进给箱、溜板箱画了简图,然后让工人分部装解体。测绘完后,让我把这三个重要箱体画出装配图。同行业的人知道,这样的工作量有多大。我就在这一次次的锻炼中不断提高了测绘水平。
在很多大厂里,设计和工艺是两个部门。其实,设计和工艺是融会贯通的,一个好的设计师不懂工艺不行,一个好的工艺师不懂设计也不行。在我们车间,绘图的人要同时负责编写工艺。我虽然在车间实习过一段时间,但还是缺乏经验。车间“调度”看见我写的工艺,有时忍不住动手帮我改两下。为此,老L专门到车间打了招呼:“坐2路也到西单,坐5路也到西单。只要兮杉的工艺能干出活来,就不要给她改,让她自己体会。”我在这逐步的摸索中,学会了编写工艺。在以后的工作单位,我见到有人因为不懂工艺,造成成批的废品时,我在心里忍不住暗暗感谢老L。
维修行业的技术人员,很多时间是做着照猫画虎的工作,为了培养我的设计能力,老L把接到的设计任务都派给我。有一次让我设计一个铸件,因为我不懂铸造工艺,设计出的零件形状不好开箱。老L给我讲了图纸的问题,并带着我去了铸造车间,找出解决的办法;有一次让我设计蜗轮滚刀,我无从下手,老L为我找来相关书籍,还有他自己抄录的齿轮滚刀的全套工艺……
老L不断地督促我学习,这可以理解为他作为师傅和组长的责任。但他自己也在不断地努力学习新知识,以当时的环境和他的身份,老L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不得不让我佩服。老L在学校学的是俄语,我们车间的会计(中国银行送来的右派)精通英语,老L一直在向他学英语;液压传动在当时还是较先进的技术,这项技术虽然与我们的工作无关,但老L一直在阅读这方面的书籍,整理这方面的资料。他看过的液压传动方面的书,都要求我看,他整理的资料,也都有我一份。后来我到了新的工作单位,使用了在C厂所学的液压传动技术,成功地为某研究所设计了一套液压站。
老L一直在尽心尽力地教我,我也一直在全力以赴地学。可是,不管我多努力,老L从来没当面表扬过我。只有一次,我交上老L派给我的任务,他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得过大脑炎?”“没有。”“那得过什么重病吗?”“我在保育院的时候,高烧过一个月,查不出原因。后来又……”“怪不得。”老L若有所思地说。“你什么意思啊?”我不满地问。老L笑着回答:“我听说,得过大脑炎的人,高烧退了之后,不是白痴就是天才。”
老L,你这算是夸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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