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大两年，上了不少节的课，也听了一些讲座，印象深的却不多。有的听完没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像一缕青烟消散在澄空之中，一点痕迹都不留。有的听时备觉激昂，但之后再加品味，却觉其旨如游鱼于水，倏忽来去，难以捕寻。有的听后也颇有所获，可细细想来只是知识的增加，于学问、于思想、于人生并无太大的补益。

然而有两句话，实实在在的两句，不是上课时听到的，不是在讲座里听来的，也不是看书时读到的，却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迹。每一句都如一擎火炬，为我照亮大学求学的茫茫迷程。让我不仅仅在知识上有所增进，而且在学问和思想上都有很大的启发。由于这两句话都与读书相关，所以略仿“横渠四句”之意，被我私拟为“读书两句”。

第一句话是大一下学期从邵永海老师那儿听到的。

邵老师教古代汉语课，风度翩翩，学识渊博，被同学们尊为“邵公”。老师讲课时字重语缓，让人很能随着语调，跟着他一起思考。有时，邵老师会在课上问一些问题，虽然很多难有定论，但常能给我们带来启发。不过这些问题，还主要与专业知识相关。对我读书产生巨大影响的，却是期末答疑时老师的一番话。

期末。邵老师办公室。答疑。我们先问了一些具体字句的解释，老师都一一耐心作了回答。临结束了，我突然觉得应该问问自己长期以来读书的困惑。那时我常常早起读课本上的选文，但感觉很多注解和古汉语知识总记不住。于是我说：“老师，我在读书时，对书中的内容常常难以记住，怎么办？”

邵老师听到我的问题，先沉默了片刻。我正担心老师是否不愿意回答呢，却见邵老师把头一抬，缓缓说道：“我以前有一个同学，可以说过目不忘。一本《元曲》，他从头到尾慢慢翻完，我们随便问哪一篇，他都倒背如流。平常看报纸，一则报道看过，几乎就能准确复述。”老师随即加快了速度：“我相信人的智商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那他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好呢？我注意了一下，就是他读书时十分专一，能丝毫不为旁人旁事所动，一点都不分心。”当老师说到“专一”时，我心里猛然一震。是啊，自己读书时胡思乱想，妄念纷飞。表面上是将一页书看完了，但眼睛扫过一行行的字，大脑同时却在想其它东西，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这又怎么能把书读好呢？真是……我还没感慨完，蓦然，老师抛来一句：“那么怎么才能专一呢？”随即用眼睛盯着我，久久不发一言。听到这个问题，看着老师的神态，我一下子懵了：怎么才能专一？集中精神？不乱想？让脑子转起来？不分心？可是，具体下手处在哪？……我正犹豫要怎么回答，只见老师把身子略微往后一仰，放慢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说道：“那就是——生活要简单。”

生活要简单！轰隆一声，一个雷在心头炸响。又仿佛一道光从远处射来，穿透我，射到灵魂深处，一下子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是啊，这简单平易的五个字，包含了多少深刻的道理。过于复杂的生活，势必要用许多精力去应付，可一个人又有多少精力经得起消耗呢？想想自己吧，在读书时，一会儿想着见同学，一会儿想着联系朋友，还不时看看手表，这样能专心吗？眼睛看着字，心中却盘算着：中饭在学一，晚饭在松林，早饭，嗯，明日早饭在学五吧……有时还会想：今天衬衣穿过了，明天换T恤吧，后天还可以试试那件新买的外套呢。哎，对了，这件背心还没穿过，找一天穿穿吧……这样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各种琐事，又怎么记得下东西呢？

“生活要简单”，对！从今以后，早中晚饭离哪个食堂近到哪！减少不必要的人际交往!穿衣尽量朴素整洁，每季选好适量的衣服搭配就可以了！这普普通通的五个字，又是如此的简单易行，立刻就能付诸实践。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西游记》中孙悟空听师父讲道讲到精采处时忍不住高兴地抓耳挠腮了，我此时也不由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恨不得立刻就把铅笔盒中五颜六色的笔扔掉，还自己一个简单的生活。

老师最后说了：“李林芳，你可以回去试试，看一页书时，先强迫自己20分钟内不要乱想，然后延长到30分钟，再到40分钟，最后保证一直都没有杂念。慢慢努力，坚持不懈，自有成效。”

于是回去后，我立刻就按照邵老师说的，开始着手精简自己的生活，并在看书时自觉减少杂念。如此行一段时期之后，精力渐渐能集中了，阅读效率也有显著提高。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尽管现在读书还会有不专注的时候，但情况已经比大一好了很多，更重要的是，能自觉关注读书时的状态了。这些，也算是微小的一点点进步吧。

以上就是两句中的第一句：“专一——生活要简单。”

第二句是柳春蕊老师传授的。

柳老师是我们中文系08级2班的班主任，字磬如。也许是由于奇特的缘分吧，我这个1班的学生却跟柳老师很熟悉。（这也得多谢我们班主任陈老师宽宏大量，能够包容我这个“叛徒”）

大二下学期四月份时，我参加了老师关于出版刊物的一次会议。会议中，在谈到读书问题时，老师特别强调了多写，尤其是勤作札记，多抄录。我当时就非常不解：抄写既浪费时间，又消耗精力，何必呢？书上重要的内容太多了，抄能抄得完吗？而且这些抄的内容以后还会再看吗？与其用这么大工夫去抄，还不如趁这个时间多看几本书呢。所以我在看书时从来不愿动笔。但老师既然这么说，也不禁产生了疑惑：札记真的这么奏效吗？回到宿舍后，与舍友讨论了一番，结果发现大家同样也不甚了了。于是我和舍友便一起发电子邮件向老师询问。

没想到，下午发去的，晚上就有了回复。这是老师的回信：

林芳、俊龙二君：

做札记是前辈学者读书的方法，古人常这样做。现在你们太忙，包括我在内，所读东西愈多，忘得也快。古人读书，读一书自有一书之益，或钞摘其警句名段，以供写作之须，或性命之用，或记其所悟或疑惑，不过，他们的札记经常翻出来看，有的自己编些读本，随身带，温故知新，故读书不求广博，而贵切用。今天我们读书的目的、方法、环境等与古人有很大变化。不过，我常常体会到做札记或自编读本的快乐。有时摘钞美文，以供讽咏；有时记其疑惑，隔时翻出来，看看有无长进。从中受益是比较多的。这仅是我的一些体会吧。另，在将想法形成文字的过程中，可澄清自己的思考，有条紊，虚静而澹定，又可炼炼字，锻炼文笔，这实是读书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些说出来，仅供参考。每个人的气性和天分不一，故其所就之途径亦异。

这方面，像陈寅恪、吕思勉、张舜徽，有很多读书札记。前辈的文字，更多的是研究。曾国藩、韩愈等札记，有不少是钞摘。不妨借张舜徽《爱晚庐随笔》等看看。

磬如　上

一读之下，一股惭愧之情从心头慢慢渗出，随着血管逐渐蔓延到了全身。老师对于看书，提到的是“性命之用”、“切用”、“长进”，而我关注的却是什么？我一再认为的“书上重要的内容”，只是一个又一个知识点而已，只是分数！霎那间，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眼光只盯着分数，只盯着绩点，而对更长远的人生的道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考。来大学已经读了一年多的书了，可对读书的要义还缺乏深刻的理解，一直承袭着的依旧是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那一套读书升学的思维。如此，尽管知识增加了不少，可思想观念、对问题的认识，自己的品行、性情都没能提升。我只甘做一台仅存储东西而没有丝毫灵性的电脑吗？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以前看书时读到某些文句，确实也曾非常感动过。如读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就会感到不到尽的鼓舞，即便面对再大的困难与挑战也能充满信心；又如读到“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就会立时充满正气，觉得为正义事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再如读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会有飘飘然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之感，甚至能细腻地体察到一只蚂蚁运粮而归的高歌，一片黄叶深秋落下的愁叹……可是，这些也只是读到时那一刹那间的灵光一现。当书本一合上，自己依然如故，仍旧怕苦、怯懦而麻木。可是，如果把这些令自己感动的文句摘抄下来，常常读读，不正能培养自己顽强、勇毅、体察万物的性情吗？也许读一次、两次没有什么变化，但长期浸渍于其中，水滴能穿石，勺舀能竭海，泡菜不也正是这么腌制出来的吗？

所以从这以后，我再读书时，开始注意记录下令自己感动的文句了，有时还在其后顺手写上一些感想，而且时不时地还会翻一翻。慢慢发现，自己真的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如能稍微谦虚一点了，能注意体察别人的态度了。最为明显的是，有了许许多多名言嘉句的支持后，我能坦然地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能自己坚定地下出判断，而不像以前那样总十分留意周围人的态度与评价，而心无主宰。

后来五月底，有一次又遇见柳老师。老师说：“这样常记常读，就是古人所谓的‘涵咏’。涵咏于其中，使自己不断提升。多读，多记，多思考，多写，这样才能使读的东西成为你自己的东西。将札记做好，做好涵咏的功夫，有自己的东西，这样，即便你硕士没上，博士没上，也是值得的。”说实在的，我还是希望自己能上硕博（一笑）。但对于老师的这番话，尤其是对涵咏的强调，还是非常认同的。是的，大学四年毕业后，不能没有自己的东西。

这就是两句中的第二句：“勤作札记，涵咏于之。”

以上就是我所谓的“读书两句”了。第一句话使我能静得下心来读书，第二句话告诉我具体怎么去读书。不错，就这两句，而且很普通，也好似老生常谈。但这样普普通通的话语之所以使我感动，就在于这两句话不仅仅强调了读书要静心、要勤动笔，而且点明了具体静心与动笔的方法，指出了可行的下手处。

可以说，自从进大学以来，我就一直为读书问题而困惑。也曾请教了很多人，但收获并不多。尝试了一些方法，但见效的却寥寥无几。中间也一度气馁、烦躁过，拿起书读两页就恨不得将书扔掉，或因什么都记不住而气得直跺脚，有一段时间甚至好像一直在黑暗中摸爬。因此大一下学期一听到邵老师的教诲，立刻感觉如沐甘霖，好似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而大二柳老师的话，更为我指明了方向，使我读书时的心态与境界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绝处逢生，是最令人激动的。古代禅门学人，经师父一点而大彻大悟，我听了老师的话后产生的感受可能几近于之吧。

现在有时也会后悔，觉得大一时怎么没早点听到这两句话，结果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一次向一位师兄抱怨，结果他却说：“可能人家早都告诉你了，但你当时对这些话没什么感觉，没记住。”我一愣。是啊，没有先前的切肤之痛，即使听到这两句话我也可能只当耳旁风过去了，所以这些摸索与挫折难道不应该感谢吗？正因为有了苦痛与思考，才让我逐渐知道什么路应该走，什么不应该走。我们总不能因为吃了第三个饼才饱就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吃第一个和第二个饼吧。不到山穷水尽，是难以柳暗花明的。关闭一扇扇门后，才能最终发现最适合自己的那扇门。孔子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实然，实然！

不过，现在既然这两句话都“于我心有戚戚焉”，寻找到了方向，看到了路标，那就这样坚定地走下去吧。也许路上还有荆棘，也许道路还很曲折迂回，但我已经不畏惧也不烦躁了。

读书，是一辈子的事，也是值得一生探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