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蟋蟀记
(2014-09-27 08:38:00)
标签:
文化 |
上午8:20,我们开车从上海出发,到山东宁阳是下午4点光景。跑了780多公里。站在公路边等我们的黄木江,一点也不像个上海人,活脱脱是个本地山东人。光头赤膊,穿条花哨的沙滩裤,晒得是墨黑。他是8月4日从上海过来的,已经住了半个多月。
老黄是到这里买蟋蟀的,行话就“收虫”。蟋蟀又叫蛐蛐、促织,上海人把蟋蟀叫做“趱织”的。我原来照猫画虎于上世纪30年代出版的《上海俗语图说》,写成“螊绩”。后见南宋宰相贾似道《促织经》有“虎丘人曰趱织者”,就改为现在的写法。
人们说的“花鸟鱼虫”,这“虫”就指的是蟋蟀。斗蟋这项古老而又基础广泛的竞技性体育民俗,在上海被称为“秋兴”,有清乾隆年间的竹枝词写道:“金凤花开玉露中,戏将纤指染深红。郎从北市桥边过,试买新雕蟋蟀笼。”
中国人玩蟋蟀历史悠久。在《诗经》的《国风·豳风·七月》里:“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正如南宋宰相贾似道在他所著的世上第一部蟋蟀专著《促织经》里所说,“盖自唐帝以来.以迄于今,于凡王孙公子,至于庶人、富足、豪杰,无不雅爱珍重之也。”
对斗蟋的喜爱,一直延续至今。在上个世纪,上海还生产了两部蟋蟀题材的美术片,一部是1959年出品的《济公斗蟋蟀》,由中国美术片大师“万氏兄弟”中的万古蟾执导,改编《济公传》241回。另一部是1982年问世的《蛐蛐 》,取材《聊斋志异》中的《促织》。写下情节曲折、意义深刻的《聊斋志异·促织》的蒲松龄,住在离这200多公里的淄博。今天的蟋蟀,已经不再是三百多年聊斋先生笔下的模样了。
在老上海,买蟋蟀要到鸟市。鸟市是春天卖鸟,到夏天就有蟋蟀盆等蟋蟀用品面市;一挨秋天,鸟市就转成了蟋蟀市场。当时的聚宝兴鸟店,曾卖出过一只价格100大洋的蟋蟀。原先,上海市郊的枫泾、七宝和崇明等地都出蟋蟀,可随着近年来城市建设的发展,蟋蟀赖以生存的土地变成了水泥地。据不完全统计,近年来,每年从山东、湖南和湖北等地进入上海市场的蟋蟀100万,还不包括个人到外地自采部分。
透过路旁的树,看到墙上有条红字标语:宁阳蟋蟀霸五洲。宁阳属山东,因在宁山之南得名,置县在公元前200年(汉高祖七年)。这里是始于秦汉、闻名天下的蟋蟀之乡,奉为贡品。宁阳的蟋蟀个大性烈、凶狠善斗,有青、黄、紫、红、黑、白六大类260多个品种,其中大黑青牙、蟹壳青、青麻头、铁头青背、琥珀青、黑头金赤和紫黄等品种古谱留名。在晚清秦子惠的《功虫录》中,有宁阳斗蟋黄麻头获“赐宫花披红巡各殿”,献蟋者朱钲抚获赐赤金百两的记载。
这里的虫狠且多;如老黄所说:“这里的早虫晚虫都有”。与老黄一块从上海来收虫的苏惠良强调:“龙形比较大,它的色容易区别:青、黄、紫、黑、白。不像河南的、安徽的、河北的虫,色很混。”
一方水土养一方虫。我们在宁阳蟋蟀研究院了解到,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丰富的农作物为蟋蟀生长提供了良好环境:一是特殊的地理位置。宁阳地处泰山山脉之南,境内有全国唯一倒流河——大汶河;属小盆地气候,夏季很热冬季很冷,季节分明。二是水土。当地水质很硬,泥土酸碱适度,钙含量特别高。三是宁阳为农业大县,农作物非常丰富且每年高产。
说到地杰蟋灵,宁阳蟋蟀研究院刘德强院长颇为自豪:“每年在全国各类比赛中,最后夺杯争冠的都是宁阳的。打到最后,都是宁阳的蟋蟀最为凶狠,或者最好最厉害。”
说到蟋蟀的厉害,常以蟋蟀大战公鸡说事,其中大书特书的是蟋蟀叮咬鸡冠的细节。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促织》里,有“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更早这样的描写,出自《济公传》里。在当地,常见到上树上墙的鸡,甚至还有把鸡养在屋顶上的。难道这里的鸡,真的遗传了害怕蟋蟀的基因?!
本以为,上房上树的鸡是活肉,味道该不错;但吃了觉得不如上海的三黄鸡鲜,难怪当地的鸡多红烧而不见白斩鸡。
老黄老苏借住乡饮乡宫家村,一见这乡名,就觉得不寻常。此地古为鲁国,当地因盛行“乡饮酒礼”的周制仪礼而得名。不但乡名有渊源,村子也有来头;当地出蟋蟀之地有“南淡北宫”一说,“淡”是淡村,“宫”就是宫家村。
收虫宫家村,老黄今年已是连续第十五个年头了,老苏虽到此地的时间没他长,可到山东收虫也有二十年。到这来做蟋蟀生意的上海人不少,这个村就住了十来个。我们来到了一家上海人经常去吃饭的饭店。正好店家要去送菜,两个托盘,装满大盘的菜,有鸡有鱼,很是丰盛。说是上海人要的,我们就跟了过去。原来是今天刚到的上海人,与老房东吃第一顿饭。但他们婉拒了我们的采访。
到这的上海收虫者,可分三类:一是跑量的。前两天刚回沪的M,以每只一二元收了3000只,到上海七元左右出售,赚个三四块的差价;说就是死了一半也有赚的。他雇了当地人分装蟋蟀,也不用竹筒,而是把材质更轻的PVC管截成小段。用橡皮筋扎口,为了赶时间,就是把蟋蟀须扎住了也不管。二是小打小闹的,老黄老苏皆是。老苏在上海杨浦的岳州路市场有个摊位,老黄则是稳坐在家,老主顾自会打电话预约,上门来买。三是专收好的,在姚村夜市,见到叫“老孔”的上海人,他的吆喝就是一句“收大价钱”。在他身边站了二十多分钟,就看他收了两只200元的,一只500的。老黄他特别强调了一句:卖蛐蛐的人不斗蛐蛐的,不然别人要说闲话的。
宁阳的蟋蟀市场基本是全天候的。我们白天去了黑风口和泗店镇。黑风口这条蟋蟀街与乡饮乡政府所在的乡饮大街成T字型,在街一头有块大石头,镌刻着“黑风口蟋蟀市场”。这里被上海人叫作是“市级模子”,果然是来收虫的好车多,有宝马、奔驰、路虎开来开去,挂京、津、沪、皖、陕等外省车牌。
说起来,泗店出名更早,古镇建于公元前206年(汉高祖元年)。一进镇,蟋蟀文化扑面而来,这条街名为“蟋鸣街”,那厢边的灯箱更是气势磅礴:“蟋蟀古镇 蟀领中华”。此地有“中华蟋蟀文化的发祥地”之称,自宋朝至清,虫儿四代皆为贡品。
白天来市场兜售蟋蟀的,多是女性;男人捉了一夜的虫,都在家躺下息歇了。卖蟋蟀的,无论男女都提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筐,市场有卖,15元一个。筐约一本杂志大小,以粗铁丝为骨架,四边和盖都用聚丙烯打包带编织。里面放着蟋蟀罐,或三五个或十来个,多的是叠起几层。瓷罐都是白色的,铁皮盖却五花八门,多是黄色,也有用加多宝等饮料罐剪开制成。
到宁阳的第一天,路过姚村,集上无人。只有矮脚小方桌,还有不少学校一人坐的翻盖课桌。微风吹来,摊位上方的灯头来回晃着,没有灯泡,要到晚上才按上。每晚10点一过,姚村夜市就热闹起来了。5元租一个摊位,提供一桌一凳,就一市。有的想舒服些,自己买了躺椅;收市就寄放老乡家,可以寄到来年。
相比日市,夜市就要人气高多了。除了夜里凉快,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少蟋蟀是从地里捉了直接上市。那个老孔常问一句“是今天捉的?”为什么要强调是今天的呢?
今天的是直接来自田里,而非今天的,就有可能是家养的白虫,即人工孵养的。真正的玩家是拒绝人工产品的。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一看蟋蟀的肚子,窄的是刚捉的,因为田里吃的少。而宽的是养过N日的,吃得腰圆。二是看蟋蟀的排泄物,吃庄稼和吃饲料毕竟不同。但看走眼也不是没有的。
“收大价钱”的老孔说八年没来这,已经收了两天,明去乐陵。他做生活路数清爽,自有一套程序。差的,开盖一看就挥手。稍上眼的,转罐换角度看。看后觉得有苗头的,就打草看牙,撩拨几下。合格的,就拿网捉到他的罐里,再放到一个iPhone 4大小的称上。有一只,显示屏跳出2058的数字。他说,只要过了2060就合格。见他是收大价钱的,送上的蟋蟀流水一般,四五小时就验了上千只。他的拒绝也是委婉的,笑着说:“降不住”。一伸手,夹下嘴角叼了有一会的烟。
刘院长说,泗店镇南古城村的刘长海,2009年卖出4万2一条。这是他知晓的蟋蟀卖出最高价。那天在姚村夜市,老孔左边的摊位是来自天津的。租了两张桌,坐了5个人,身后停着一辆白色的路虎。其中一位天津人说,他上午收了个2万多,先前收了个4万的蟋蟀。
真是大有大的不幸。老黄说,有人出3万收了个虫,没想到,养了3天就死了。老黄他心里有杆秤,20到200块是合理的价。老苏认为这是正常和适合做生意的价格,但他又说:“我要看蟋蟀。如果蟋蟀好的话,千把块钱的一个我也敢收。”老黄今年收的最高的是160元,基本都是在几十元。有二三十的,也有五十、八十的。
这些年来,原来便宜的蟋蟀,价格是一路攀升。老黄说,在1992、93年是5毛、1元一条,去年难得看到1元、2元的,今年多是3元、5元。
老黄的观点是,“个人收蟋蟀是按照你个人的收入来的。因为有我们好多捉虫的、贩虫的、斗虫的这点虫友在这里,它的价位自然而然就抬高了。毕竟好虫子少,难得搞到一个好虫子的话,这个虫子价位现在是相当高的。你不拿有人拿,都在抢。”
我看到当地人开的最大价是2000元。在宫家村,一个在公路边兜售的农妇,带我们几个人走进她家;院门的土路上,停着辆咖啡色的宝马,挂着上海的牌照。我们在小院里看货,那个农妇从小屋里搬出好几趟罐子,阿汤和小孟都没中意。最后,她从正屋拿出一个;这回,小孟问价了,对方开价2千。没有成交,我们走出院子。门外,另一个农妇满脸不高兴,嘴里骂骂咧咧的,也听不懂说些什么。
外省每年来宁阳收蟋蟀的就有10万人。早在2006年,宁阳蟋蟀申报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是“杂技与竞技”。县广播电视局办公室的同志说,NHK专程来这拍过专题。
蟋蟀的价钱上去了,到这来收虫的开销也水涨船高。老黄刚来时,房租只有5元,现在成20元了。交给房东的搭伙费,一月200元。有时去饭店,菜便宜,大盘装的。
老黄老苏的作息表是先赶早市,到9点回村。然后在家整理蟋蟀,登记新买的,在罐子上贴上编号。给地下一排排收来的蟋蟀打扫罐里的垃圾,加水添玉米和黄瓜粒。在上海,我看到有喂自己配的全素食料;古人云:“鸡豆菱肉尽非宜,不及朝朝黄米饭”。在《促织经》里,荤养的有《赵九公养法》,“鳜鱼、茭肉、芦根虫、麻根虫、胡刺母虫、断节虫、跳虾虫、蚊虫、扁担虫,俱可喂之。”还有“鳗、鸡、鹅、蟹、鱼、虾,煮熟和饭喂之”的《王主簿养法》。
有时候,10点吃好早饭又到村边的公路去收。午饭会喝点酒,睡一会,然后去午市兜一圈。晚上9点多出发去姚村夜市,回家睡前再观察一下家里那些蟋蟀,特别是注意那些收的价钱大的。老黄说,“你吃得消,就没有白天黑夜的,早中晚二十四小时都可收虫。”他抽了口烟,“我是失业的,年年弄这个东西,靠这个。这里的生活很辛苦。这成为我的爱好。”
“到时候听不到这个蟋蟀(叫),也就睡不着觉了。这种叫声就像安眠曲一样的,睡得挺香挺实的。真的很好,真的是一种乐趣。”老苏的话,像个文艺青年。
孔令德家是宫家村西南巷88号,因在兄弟五人中排第二而被叫做“老二”,他是第一个引上海人来这收虫的。1982年,他到天津送虫,认识了一个上海朋友:“这么介绍来的朋友,每年都来找我,后来就越带越多。宁阳蟋蟀特别好,北京、上海、天津、杭州、济南都上这儿来,现在青岛都上这儿来收蛐蛐。”老二接着补充道,“还有安徽人。反正全国玩蟋蟀的,最少有百分之六、七十都到宁阳来,这是肯定的。”
原来开老二饭店当老板的他,89年关店做起了蟋蟀。在每年八九月的收虫季里,要到上海去个八九次,基本是一星期到上海卖一次蟋蟀。我们碰到他的第二天是星期五,他又要去上海,星期天返回,在上海待两天;他在那里有摊位。
宫家村一半人姓孔。这里南临孔子故里曲阜,只有25公里。说起先人,老二道:“孔子不玩蛐蛐。”而那个卖出4万多一只高价的古城村,住的是汉高祖后裔。
问起一年做蟋蟀的收入,他毫不避讳地告诉我们:“差不多3万多块钱。估计给宁阳每年都得一个两个亿。”
而刘院长给出的数字却不一样。蟋蟀研究院在人民会堂的后院,他是当我们面请示了县委宣传部后才开了口:“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就形成了一个市场雏形。每年交易量都在递增,从一开始的蟋蟀单价5分钱1毛钱1只到现在几万元1只。价格在迅速地往上增长,整个的交易量也在扩张。客源来后的吃、住、行、购、娱乐、旅游六大块总体估算了一下,整个宁阳加起来是3个亿,只多不少。这个蟋蟀产业是富裕老百姓,占到我们县五大产业当中应该排一排二的,县委县府非常重视这一块。”
刘院长还告诉我们,蟋蟀买卖是不收税的。老黄到湖北收虫,要花25元办张证。
老黄老苏的房东孔令荣是个幸福的捉蟋人,五十不到就有了孙女。坐在屋门口的他,耳朵里夹着老苏给的红双喜,抱着孩子,与我们聊着。他家有6亩地,一年种两茬,分别是玉米与小麦;副业主要就是捉蟋蟀这无本生意。村里有的人家,多种经营除了捉蟋蟀,还做粉皮,这是当地的特产。
孔令荣说,“我们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包括在外面打工的,都回来抓蛐蛐。(赚)七八千块钱吧。蟋蟀我们每年都抓。”
傍晚的玉米地,地尽头处的青纱帐上方,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像道薄薄的纱缦。落日不像江南那般明艳,宛如咸鸭蛋黄外裹着层薄的蛋白。
我们跟他和村里的几个老乡,一起去捉蟋蟀。说是从“文革”时期的1972年开始,就有人在悄悄抓蟋蟀卖了。当地捉蟋蟀的被叫做“撬子手”。他们手里拿着的撬子,其实就是半截的梭镖红缨枪,用它来挖土。撬子手的打扮也是蛮有型的,多穿迷彩服,袖口和裤腿都用绳子系好,头戴矿灯,腰包里装满竹筒,用来装逮到的蟋蟀。当然,装备里是少不了电筒和捉蟋蟀的网兜。
地里的蟋蟀还真是不少,一到晚上,它们纷纷出土透气觅食,直到夜深下露水才重新钻入土里。孔令荣一不小心,一只刚刚捉到的蟋蟀,从手里跳到了地上,电筒一照,光圈里竟然有三只。
这块地就在村边,一直没捉过。现在都是先抓远处的、别人地里的,最后才到自己的地。对面那块地,还有人坐着小凳守着。
小小蟋蟀给宁阳带来了不小的变化。老苏感受最明显的就是宫家村的路,看它修过两次。从原来坑坑洼洼难走的泥耕路变成沥青路 。
老苏告诉我:“地方上面没钱,完全是靠蟋蟀带动的经济。家家户户带来很大的收益,毕竟这是地里蹦出来的,不要本钱的。他们能挣到额外的收入,帮他们脱贫致富了。”
要刘院长的原话,就是“领导认为富民就是富财政。农民、老百姓手里有钱了,我们财政也相当于有钱了。”
其实,山东有着一条自北往南的带状的蟋蟀产区,位于东经116°30′——117°30′,包含宁阳、乐陵和宁津等16个地区。其中有的地方因过度开发、滥捕滥捉而虫少虫次。
不想重蹈覆辙的宁阳,已采取了一些应对措施,使蟋蟀产业进入良性循环的可持续发展。
刘院长说起将来的设想,“申请搞一个中华蟋蟀文化产业园,占地260亩。现在地已经通过相关手续跑好了,领导在积极地在招商,在和外地好多客商洽谈产业园的建设。”
宁阳每天到上海的长途有两班,一到周末,去上海的多是做蟋蟀生意的,票还是有些紧张的。这样的情形,要持续到九月下旬。
只是上午十点多,坐在大遮阳伞下的长途大巴售票员已把37张卧铺都卖完了,座位卖12张。托运的生意也同样火暴。有的上海人在当地,边收边运回上海;也有当地人代在上海的客户收购和托运。这样装蟋蟀的箱子,小的可装120到130罐。大的可装160罐。
车子向上海出发了,它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和幻想,它又将会上演一出出怎样的人生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