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觉得读书是一种享受,因为那是一个无书的时代,不仅家里没书,学校里没书,而且书店里也没书。物以稀为贵,当书是稀缺资源时,读书时自然会有享受之感。那时我觉得最惬意的享受莫过于倚靠在床上,捧一本厚厚的小说,最好外面还下着大雨或刮着狂风。
尽管成年以后越来越不爱看小说,但小时候最酷爱读的书首推小说,尤其是外国小说。文革时期几乎所有的小说都被作为毒草批判,家父当时很革命,怕孩子中毒就禁止我读任何小说。好在那时没有功课、没有作业,更没有考试,有几年甚至不上学,所以,在家父上班之后与他下班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是可以自由读书的。当然书要藏好,不能让父亲看见。如此,读书就必须在一系列伪装下进行,象地下党一样。最庆幸的是家父患有慢性咽炎,每次他下班回来,人还在楼下,咳声早已传入楼上,使我有足够的时间藏起小说并捧起《毛主席语录》,那年月小学生们的唯一功课就是背诵毛主席语录。
在当时那个书极为匮乏的无书时代,爱看书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借书网,互通有无。随着书友的不断增加,借书网也逐渐扩大,这使网内的每个人都可能拥有不间断的书源。小孩子间的借书交易即使简单,也是遵循“市场”规律的,譬如,一本厚书能顶两本薄书,一本外国小说能顶两本中国小说。诚信更是借书网中各书友必须坚守的底线,所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另外,书不仅要还,而且要按时还。成人后的我一直很注重信用,恐怕与少时的这段借书还书的诚信训练密切相关。
无书时代读书的最大特点是读书的速度要快,这是出于为了维持乃至扩大自己的书源,借一本书之后要尽量想着其他书友,以便对方有书时能共享,其代价是必须缩短自己看每一本书的时间。同样,借书友的书时,能以最快的速度还书,也是获得更多借书机会的重要保证。这种时间上的限定培养了我快速阅读的技能,从一目十行直至一目一页。
处心积虑地寻找书源、讨价还价地借书、偷偷摸摸地读书、紧紧张张地还书,这已构成了我少年时代的重要生活内容。这种读书程序使每日的生活显得很忙乱,而要把每一个环节都处理得万无一失,也需要动不少脑子。
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是在临近家父下班时才从一书友手中借到雨果的《笑面人》,要求是第二天一早就还。从家父下班回家到父母11点睡下,这段时间我是无法利用的。按父母要求,八点半我必须上床睡觉,所以我只能先睡下再作安排。小孩子一但睡着就醒不来,我还得控制自己不要睡着,只等父母屋里的灯一灭,就爬起来,怕灯光暴露,还要把本来就不太亮的灯再罩上报纸。那可是每个家庭都不富裕的年代,为省电钱,灯泡只点15瓦。在这昏暗的灯光下,我靠在床上进入了雨果讲述的人间悲剧,而笑面人的悲惨一生则让我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之所以过了那么多年还记忆犹新,既是因为此书的感人,更是因为完成这次阅读的全过程对当时的我来说的确很不易。
一个滑稽的历史画面是,当大人们都在台面上大张其鼓地忙着闹革命、批毒草时,孩子们则在暗地里隐而不露地忙着借毒草、看毒草,而批毒草的书则成了借书索引。尽管那时的书很少见,但靠这种特殊的借书网我还是读了不少书,从小说、人物传记到社科类乃至哲学类的书,其中也不乏世界名著,只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名著。回首来看,这种读书方式的缺陷也是极为明显的,读书杂乱,毫无选择且多为快速浏览性的泛读。这也是我日后学养难长、志趣难专且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根源
爱读书的人都知道读书的价值,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爱读书。但使我深感遗憾的是,儿子已上初中,却越来越不爱看书,读书别说是享受,就是一般的快乐也没有。我推荐他看的书,即使是可读性很强的小说,他都说没意思。再看周围,如今的孩子普遍不爱读书,孩子们都迷电视、迷电脑,很少有迷书的。仔细一想,近几年来我自己读书的时间不仅越来越少,儿时那种来自阅读的享受感也早已消失。现在的书真是太多了,这是一个书多得根本读不过来的时代。时间本来就很有限,还要看电视、上网,致使分配给读书的时间远不如以前。在电视节目还处于“电视剧”的时代,我几乎是不看电视的,但现在的电视有了很多精彩的纪录片、新闻片以及引人深思的谈话节目,使我花在电视上的时间日渐增多。更何况,如今又有了令人容易上瘾的网络。
在无书时代能喜欢书,不仅仅是因为书的以稀为贵,更为关键的因素是,书是那个时代的年少者得以了解万千世界的唯一途径。书为我们那些生活在当时相当闭塞狭小社会空间中的孩子们打开了眼界,开阔了视野;而现在的孩子们生活在信息发达的开放时代,即使不看书,他们也能从电视、报刊和网上了解身外的世界。使我不禁设想,如果我的少儿时光是生活在有电视、电脑、互联网且各类小报、杂志满天飞的时代,我还会不会喜欢读书乃至如饥似渴地读书?
备注:此文载《北京日报》文艺周刊2004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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