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罗田县尹定贤:《楔进生命里的那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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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罗田县尹定贤:《楔进生命里的那餐饭》
有一餐饭,想起来就满口生津,余香四溢。用文人的话,那餐饭楔进了我的生命里。要晓得,我已是知天命的人了。
老米酒、蔸子火还不上算,还有草墩,还有吊锅。草墩厚实而软绵;吊锅里热闹而欢快。蔸子是松树的。你晓得的,除了松柴冇得好火。况这松树蔸子是陈年的,从屋梁上丢下地,蹦了蹦,梆梆有声。那火,你想象得出。
锅里的热闹劲不必说全是蔸子给的。热闹热闹,有热才会闹。人爱把热叫温暖。人温暖了话就多。那夜,我和另两个老师的话就非常多。特别是老民办雷老师,平时可是难开金口的。说是老民办,其实那时年龄不到四十。我那时二十出头。依乡下人的说话,还是个毛头小伙。丁老师是公办,五十够得着。但这一夜,我们都忘了各自的年龄。
老米酒是丁老师自家酿的,那夜喝的是头子酒,酽得很。说来惭愧,我是个闻酒香便脸红、酒沾唇就醉的男人。用家乡人的话不像个爷们。事先,我就说,今夜我只吃菜不喝酒。丁老师说,你少喝点,就一搪瓷缸。一搪瓷缸足有一斤多。可丁老师说,保准我喝了没事。
吊锅里的主角是熏猪腿,隔年的,温水浸泡洗净后。用斧子砍开。那个香,那个红。立马生出要咬要嚼的冲动,不怕晒丑,我暗的吞口水了。不经意间,看见雷老师的喉结也在做上下运动。丁老师剁肉时,昏花的两眼亮灿灿的。斧子下去,筋断骨折,又狠又准。
配角是干竹笋和石磨磨出来的豆腐,切豆腐是我的事,轻轻划开,切面比婴儿的皮肤还滑嫩。叫我惊异的是,这异常娇嫩的东西,却特经火。用丁老师的话说,要当做牛头来煮。煮成蜂窝状才好,煮到那份上,还居然有嚼劲。
还有一道菜,虽受不了吊锅里的热闹,但却最有说头,也最有想头。到现在,我还时常牵挂着。这菜名,依包装叫尿包豆腐;按食材叫紫血豆腐。这菜的制作方法,到今日今时,我还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原料大抵是:猪血、白豆腐、猪肉丁。将这三样东西捣碎搅合,加上盐和作料。然后,装入洗了又洗的猪尿包里,吊在火塘的横梁上,让烟熏火燎着。儿时,母亲每年都要置办一两个紫血豆腐。我馋不过,常趁母亲不注意,用棍子撩拨那海碗口大的黑团团。黑团团在空中晃悠,晃得我口边涎水一个劲地直流。
我且叫他紫血豆腐,这道菜的吃法很简单,洗一洗,切成片,在锅里放入少量的食物油,用文火煎一下就行。如还嫌麻烦,干脆切成片放在饭锅里蒸一会也可。紫血豆腐那味道如何?我真的形容不了,我总是认为,天地间大美的事物,不是用语言文字述说得了的。
述说不了的紫血豆腐,老是叫我魂牵梦绕,已退休多年,冬日里仍享受老米酒、篼子火的丁老师家,再忙,每年我都要光顾一两回。这一来是共事十多年的情谊;二来冲着他家的紫血豆腐。
那夜,紫血豆腐切好后,雷老师说,不急,等吊锅里的东西煮烂了,再煎。
饭冇熟,趁嘴空。丁老师是个很有经历的人,见到听到的古灵精怪的事特多。这人哩,爱的就是古灵精怪。那个冬夜,屋外滴水成冰,村校伙房里温暖如春、菜香绕梁。丁老师给我们说了件惊心动魄的事。很玄、很真实。这事发生在民国初年,主人公是他的远房七叔。我且叫他丁七叔。丁七叔家在离垸子七八里远近的山坳上,有三棵梨子树。成熟季节,丁七叔白日里在那儿转悠,夜里也常一个人摸索着去。他是个精细的人,雀儿啄了口他家的梨子,也要心痛好半天。
那夜三更时分,丁七叔踏着晦暗的月光,去了那山坳。这回,还真凑巧,梨树下有情况。一个高大昏糊的的东西正趴在一棵梨树干上。分明是贼!丁七叔蛇一样溜到树底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的拦腰抱住那物事。那物事吼一声,恰如平地起个霹雳。一只大老虎!
丁七叔虽然三魂骇出了两魂,但不敢松劲,将老虎死死地抵在树干上,好在老虎四脚悬空。有力使不上。一人一虎就这么耗着。直到天亮,来了行人,丁七叔的身子才一堆稀泥样瘫在地上。那老虎顾不了报仇雪恨,歪歪晃晃地走了,丁七叔被抬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起床后,落下了颤抖病。
说着笑着,不觉间熏猪腿已煮得骨肉分离了。丁老师倒了酒,一人一搪瓷缸,我没多少推辞,就着瓷缸喝起来。
吃的情形,我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只晓得从筷子伸进吊锅那刻起,三个人几乎没说话。人在太着迷太动心时,便无语。家乡人叫“痴住了”。
满满一搪瓷缸酒,我喝了个点滴不剩,且没多少醉意。雷老师惊讶地说我是深藏不露。丁老师望着大汗淋漓的我说,哪是深藏不露,酒随汗出,自然没事。
火暖身子,酒热肝肠。那夜,性子有些懦弱的我,胸中忽生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豪气来。那时,我正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畏缩不前。那刻,我说了句有些孟浪的话:“待到开春后,我要写一篇达到拍摄水平的电影剧本来。”丁老师说:“不要等到开春,眼下就动笔。”
我当夜就动笔了,到第二年春天完稿,剧本虽未拍摄,但得到了编辑老师的充分肯定。那个冬夜那餐饭成了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壮行饭。老米酒、篼子火给了我激情和豪气。一路走来,虽步履蹒跚,但没有停歇,也不会停歇。
我说,村校那个冬夜那餐饭楔进了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