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阳尹传查|短篇小说:河神的新娘

分类: 尹氏作品 |
湖北省阳尹传查|短篇小说: 河神的新娘
作者尹传查,男,湖北省阳新县高中老师。工作之余,喜欢读书,喜欢运动,喜欢游山看水。喜欢用故事来思考生活,感动自己,也希望能娱乐甚至温暖每一位路过者。撰写发表《柏树林里的父亲》、《在富水诗意栖居》、《读后感:月明何处着清香》、《爱的故事》等数十篇。
短篇小说: 河神的新娘
黄石文学 发表于 2022-4-29
巫骑着独角兽来到邺镇时,邺镇已经连续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
第五十个白天来临,乌沉沉的天空仍像一个筛子,筛下绵密的雨。邺镇的人突然发现,家里所有与木头有关的东西——屋柱、房梁、桌椅的四条木腿、门轴,炉灶边堆放的干柴,全都长出了绿绿的叶子,像树枯死后,根的四周重新萌生出的新苗。邺镇的人惊恐地打开门,看见校场上的拴马桩也全都绿意婆娑。这时候,头戴箬笠一身蓑衣的巫手牵一匹独角兽,缓缓走到校场中央。
邺镇的人后来才知道,那人叫巫,那兽叫独角兽。巫放下缰绳,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邺镇镇长是谁?请移步说话。一旁的独角兽尾巴左右甩动,扬起的水珠像透明的石头,砸在石板地面,发出铿锵的声音。
邺镇所有的人闻声都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到屋檐下,木然地看着校场中央。四十九天的雨,不仅浇灭田地里的庄稼,也让邺镇人集体患上恐惧症。
请镇长移步说话。巫抱拳高喝。
喜是镇长。喜走到校场中央,面无表情。绝望已经让他的头发胡须变成了枯草,雨在草叶上结成许多细细的水珠。
你是镇长?
是。
雨下了多久?
七七四十九天。
为何连续下七七四十九天?
你是谁?喜抬头望巫。
为何要连续下七七四十九天?巫继续问。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奈何?喜有些恼怒。
你们抬头看看龙川。那人转身,抬手指向远处。独角兽也掉转头,独角指向龙川。
龙川在两里开外的原野上。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河面上的半空中,有许多巨大的鱼游来游去。
雨若再继续下,龙川必将决堤,邺镇就会沦为泽国。巫转过身,冷笑着扫了一眼校场四周。
喜没有说话。危险像一头嗜血的猛兽在不远处盯着邺镇,邺镇人早已闻到从它鼻孔里喷出的腥臭气味。但是能怎么办?到处都在下雨,每天都在下雨,无处可逃。
我是国都司礼部派来的治雨者,我有办法治雨。巫说。
啊。校场四周的声音从压抑已久的喉咙里挤出来,箭一样射向校场的拴马桩,有兴奋,有怀疑。
能想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你有何能耐?你如何来治?喜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巫没有回答,右手从独角兽背上取下马鞭,随手一挥,马鞭瞬间变成一根长长的鱼竿。巫将钓线抛向空中,立即有一条硕大的红鱼张嘴咬向钓钩。巫挥动钓竿,大红鱼从半空中被拉了下来,摔在石板地面,鳞片闪着雨的冷光。红鱼翻滚着肥硕的身体,拼命想挣脱渔钩的桎梏。巫绷紧钓线,大红鱼痛得发出婴儿般哭泣的声音。
邺镇的人全都惊呆了。
2
晚上,父被通知去河神庙开会。
父走后,我听到窗外传来口哨声,两长一短。那是轲和我约定的暗号。
我出了门,随轲来到村口我们一直约会的大梧桐树下。
河神发怒了。雨永无止息。
轲涨红了脸。轲是镇长喜的儿子,是我的恋人。
我望着轲,眼前现出白天那条惊恐的大红鱼。它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尾巴击打青石板地面,发出巨大的啪啪声。校场四周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巫马鞭一挥,大喝一声,走。大红鱼应声摆正身子,朝着龙川游去,地面上被劈开的雨水扬到天空中,像两排悬瀑。巫对呆若木鸡的喜说,速速领我去河神庙。喜像着了魔,转过身,往龙川边的河神庙走去。巫在后,独角兽在最后。在大红鱼扬起的悬瀑中间,两人一兽慢慢消失。
轲说,那人叫巫,那兽叫独角兽。现在全镇的家长都在河神庙开会,听巫讲授拯救邺镇的计策。
如何拯救?我仰起脸问轲。
河神发怒,雨不止息。轲一脸阴郁。
如何让河神高兴?我问轲。轲是邺镇最勇敢最强壮的少年。轲曾经在龙川刺死过一条狂暴的大蛟。轲是邺镇的英雄,是我的英雄。
楚,你走吧,赶快离开邺镇。轲突然说。
我抬起头看灰沉沉的天空。雨像一张密密的网,包裹着邺镇。梧桐树白玉一样的花飘落一地,在我们四周铺成一张雪床。我俯身拾起一朵,举到鼻边,花瓣上的水凉凉的,像刚融化的冰。
楚,你赶快离开邺镇。轲说。等天晴再回来。
轲,你陪我一起离开吗?
轲摇摇头。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
轲沉默了一会,说,我不能丢下邺镇。
轲,你知道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永远都会下雨。
是河神在发怒。雨将永无止息。父从河神庙里回来,叹息着说。
当年娘死时,父将娘僵硬冰凉的身体卷进草席,也是用这样的声音叹息。
我问父,为何是河神动怒。
父说,是巫说的。
巫如何知道?
巫不是凡人,白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巫不是凡人,当然无所不知。
我眼里又闪过那条婴儿般哭泣的红鱼。巫真的不是凡人。
父,如何让河神息怒?
父将眼睛移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痛苦地说,献祭。巫说唯有献祭,别无他法。
以何物献祭?
以闺中未嫁女儿。父望向我,说,楚儿,今夜,不,现在你赶紧逃。等雨停天晴再回来。
我记起一个时辰前轲说的话。我说,父,你呢?
别管我,逃,逃得远远的。赶快收拾东西,逃出邺镇。父转身去房间里找出一个大大的布囊,递给我。楚儿,赶紧收拾东西,再晚怕是来不及。
父,邺镇闺中未嫁女儿上百,不一定是我。我的双眼下起了雨。我若是逃,父如何独自抵挡邺镇的雨?我看见独角兽恶狠狠的眼神,从河神庙的方向闪电一样劈过来。
万一选到你呢?巫说,天亮就集中邺镇所有闺中女儿,让独角神兽代河神来选新娘。独角刺中谁的膝盖,谁就是河神的新娘。父的嘴唇在颤抖。
父,喜同意吗?
喜同意,大家都同意。巫告诉我们,邺镇危在旦夕。考验我们对邺镇忠诚的时候到了。父说。
快快收拾,马上走。父催促我。
半炷香之后,我和父悄悄出门。黑沉沉的天穹低垂,似乎举起手就可以捅开一个窟窿。轲,我要走了。明天,你还会想我吗?
父在前,我在后,我们弓起身,如两只老鼠贴着邺镇的墙根往外急走。邺镇有南北两个出口。父说,走南门,南门近,出南门有一条长道,通向远方。楚儿,你顺着长道一直往前走。
长道通向何处,父?我拉紧父的衣襟下摆。
父沉默了。邺镇没有谁知道那条长道最终会通向哪里。大雨来临之前,邺镇的人相信,邺镇是世上唯一的快乐王国。邺镇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沿着那条长道走出去过。邺镇的人在邺镇出生,过完或长或短的一生,然后死去,埋在邺镇的土地里。世界就是邺镇,邺镇就是世界。
楚儿,顺着长道走,一定可以走到不下雨的地方。父小声地说,我听出父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离南门还有一箭之地,黑暗中响起一声暴喝,谁?站出来。随即燃起火把。杌手执一柄铁叉,凛然立于大门中间,旁边有两人举着火把。火光映照下,杌的黑脸,像怪兽狰狞的头颅。
杌从前是邺镇最不堪的少年。游手好闲,偷鸡摸狗,顽劣无比。黑暗中我的身体在发抖。
奉神巫与镇长喜之命,镇守南门。尔等赶紧站出来,否则休怪我无情。杌将手中铁叉用力击地,青石板地面迸出火花。我吓得想站起来走出墙根,父一把按住我。
我们出来,出来。杌,你不要发怒。前面不远处的黑暗中,抖抖索索的立起好几个人影。
人影像鬼魂一样飘到杌面前,火光里,我认出是兰、灵、薇。她们都是我闺中好友。
邺镇危在旦夕,尔等不思奉献,竟敢逃离。杌声音慷慨激昂。
父紧紧握住我的手,转身,贴着墙根往家的方向摸索。黑暗中,我听见父叹息,命。
4
鸡鸣时,邺镇所有闺中女孩都被带到河神庙,一共86人。
逃跑被抓的站在前几排,有二三十人。
巫坐在河神塑像下的虎皮椅上,喜立在旁边。独角兽卧在巫脚下,眯着眼睛似乎在睡觉,尾巴却左右甩动。风从窗户的破洞里漏进来,神龛上摇晃的烛火像黑暗中猛兽闪烁的眼睛。
巫站起来,解开袍子,袒胸露乳,白色的大肚子像肉铺里脱了毛的肥猪肉。
河神发怒,邺镇危急。现在是为邺镇牺牲的时候。巫双唇紧闭,一脸威严,声音从他的肚子里传出来。巫的肚子里有一个说话的人。巫的双乳是那人的眼睛,肚脐是那人的嘴巴。巫的肚脐一张一合,发出瓦器碎裂的声音。
巫讲完,系好袍子,在虎皮椅坐下。独角兽突然睁开眼睛,射出两道光,那光像两柄闪着寒气的刀,划过所有人的脸。我双手抱在胸前,缩紧身子。父,你不用担心,河神庙有86个女孩。
喜开始讲话。喜一脸悲壮。邺镇的女儿们,为邺镇牺牲的时候到了。这将是你们的荣耀。选中者成为河神新娘,你们的父母兄弟都会因此而骄傲自豪。我抬起头,看见喜身后的神龛上,河神雕像微笑着骑坐于巨鳌之背,激起的白浪盖住整面墙壁。河神,你为何要发怒?
邺镇生育了你们,现在邺镇身处难中,需要所有邺镇儿女挺身而出。然而,有贪生之辈竟欲逃遁,明日献祭,先从这数人中挑选新娘。喜双眼喷出三寸长的火焰。
独角兽站起来,伸了伸腰,望向巫。巫右手前指,独角兽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前排女孩们面前,左右晃动寒光闪闪的独角。女孩们用手蒙起眼睛,她们颤抖的背影像河水里舞动的水草。
独角兽走到兰面前,用尖尖的角抵住她的膝盖。兰尖叫了一声,瘫倒于地。其他女孩都松了双手,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兰,有的嘴角现出解脱的笑。我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兰已经失了知觉。杌带了两个少年,将兰架起来,拖进庙门旁的厢房里。喜说,兰选为河神新娘,天亮开始献祭。兰是邺镇英雄,雨患消除,邺镇会为英雄雕像立碑。
巫端坐于虎皮椅上,双目微闭,微微颔首。庙门外传来一个父亲压抑的哭。
5
天还是亮了。
庙门前,临时搭起的祭台上,有一张坐床,床上铺满桐花,洁白的像雪一样的桐花。龙川的水在不远处的河堤里咆哮,像一头即将冲出笼子的猛兽。河面的天空中,有各色的鱼游来游去。
邺镇所有人都来到祭台前,立于我们身后。喜走到台上,双手前伸往下按压。人群安静下来。喜大声说,父老乡亲们,献祭即将开始。愿河神息怒,降福邺镇。愿我邺镇,永享吉祥。
喜从祭台下来。庙门打开。巫披头散发,身着黑袍,手执长剑,裸足而行,臃肿的身体摇晃趔趄,如醉汉行走在泥水地中。独角兽尾随其后,猩红的舌头垂于口外,呼出的热气升腾起来,幻化成薄薄的烟雾。巫在烟雾中若陷若现,烟雾中传出瓦釜雷鸣般的歌声: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台下所有人肃然而立。雨慢一阵紧一阵地下。我扭头看见人群里的父,他的白头像寒霜覆盖的枯木。我在人丛里寻找轲。我没有看到我的轲。
歌声停止,烟雾消散。巫骑在独角兽上,从头发缝隙里露出的眼睛像两个闪着幽光的洞穴。
庙门里走出轲。轲的身后,杌和几个少年扶着兰。兰,一身红装的兰,发髻高挽嘴角上扬面色祥和的兰。兰被安坐于坐床之上,微笑地望着台下,没有任何言语。我似乎听到身后人群里有压抑的哭声。巫右手抬起,指向前面的河。独角兽转身,朝着龙川走过去。喜和轲跟在身后,杌和几个少年抬起坐床,紧随其后。
到了河堤之上,巫从坐骑上下来,重新扭动身体,头颅飞快地晃动,长发如飞旋的黑龙。又有歌声从巫的肚子里传出: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
流澌纷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达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歌声停止。巫行至水边,躬身捧起河水,扬到空中。空中游动的鱼群随着水滴一起坠入河面,失了踪影。巫颂祝道:伟哉河伯,壮哉河伯,今送新娘,以息神怒。福兮福兮,来降我土。
杌和几个少年将坐床置于水边,巫轻轻一推,坐床滑向水中。浪涛如巨大的手,托着坐床和兰到了河中,转眼之间,消失不见。
有风吹来,下得不紧不慢的雨应该是累了,躲进半空中灰黑色的云层里,不肯出来。河堤之上,传来兴奋的呼喊声。喜满脸的皱纹被呼喊声熨平。
河神息怒了。
6
晚饭过后,雨又开始密密地织满邺镇的天空。
喜从河神庙外走进来,一脸疑惑地望着巫。巫坐于虎皮椅之上,双目微闭。
喜问,为何仍然下雨?
河神之怒,尚未平息。
河神……喜说出两个字就停住。
献祭之心,首推虔诚。何谓虔诚,不疑不问。巫睁开眼睛,盯着喜。河神在考验邺镇人是否虔诚。
喜点头说,明日再祭。
独角神兽又走到我们中间。我闭了眼睛,黑暗里听见父在我耳边叹息:命。我想问父,命是什么?我不敢开口。我闻到面前有热热的腥臭的气味。
原来一个人的运命就是一只独角兽用尖尖的角抵近膝盖的刹那。我闭紧眼睛,等待我的运命降临。
最终,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痛苦的尖叫,为什么是我?
我睁开眼睛,我不敢转身,不敢去看一个人目睹自己被运命之角刺中之后的绝望。
喜用沉痛的声音说,河神选你做新娘,是你的荣耀。你是邺镇的英雄。
女孩哽咽着说,我不要做英雄。喜和巫同时沉下脸。我听到身后响起许多悄悄的劝说。你别哭,不要惹喜和巫生气。这是我们的命,逃不掉的。为了邺镇,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一点,惹恼了河神,将会殃及我们……
女孩收了哭声,竟笑着说,雨若还是不停,你们全部都要做河神的新娘。
河神庙抖动了一下,像刚刚开始又结束了的一场地震。
妖言惑众。巫肚子里的声音响起来。河神满意,雨自会停息。
杌和几个少年走过来,架走河神的第二个新娘。河神庙里重新归于平静。风从窗户的破洞里挤进来,摇动着神龛上的烛火,烛火之上,我看见一身红装的兰在舞蹈。
7
半夜时,灯残雨稀。杌将我摇醒,悄悄拉我来到庙门外,将我交给一脸紧张的轲。
轲牵住我的手,往村口方向狂奔。雨飘在脸上,我双眼矇眬。轲,你要带我离开邺镇吗?
在那棵大梧桐树下,轲停下来。洁白的桐花安静地飘落,接触地面的瞬间发出噗嗤的声音。我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看梧桐,树枝上停满白色的鸟。它们的眼睛发出亮亮的光,像许多颗星星挂在枝头。从邺镇开始下雨的第一天,这些白鸟就全部跑得无影无踪,今天晚上,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楚,你不用担心。独角兽不会选你。轲想掩饰自己的兴奋,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听见他嘭嘭的心跳。
为什么?
我向父说你是我的新娘,请他向巫求情,巫已经答应。轲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到我手里,说,楚,带在身上,独角兽就不会靠近你。
世上的雨突然全落进我心里。我感到冷。我在心里问轲,若是可以求情,为什么还要献祭?
楚,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楚,等这场雨停,等天晴,我娶你做我的新娘。
轲,我一直渴望做你的新娘。可是其他人呢?他们都只能做河神的新娘吗?我问轲。
楚,为邺镇,总该有人去牺牲。
雨若一直都不停呢? 是不是她们都要成为河神的新娘?我泪如雨下。
楚,不会的。河神只是在考验邺镇的忠诚。雨不久就会停。
轲,如果神一发怒,人就要为他去牺牲,那他就一定不是神,是魔。我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结。
楚,你住口。你在怀疑神、亵渎神。巫说河神发怒,雨无止息,就是因为我们邺镇对神不敬。轲的声音在颤抖。
轲,你屠过恶龙,你是邺镇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为邺镇,为我,求你做一件事。
只要你不再糊涂,我答应你。轲迟疑了一下,点头问我,何事?
杀掉河神。我拼尽力气说。
啪,轲的手挥过来,打在我的脸上。我没有痛的感觉,悲哀如洪水在我眼里泛滥。
楚,我送你回庙中。
我不再言语。梧桐树上的白鸟突然一齐飞向空中,摇落的桐花铺天盖地。
轲送我回庙,路上没有再牵我的手,也没有再和我说话。
我悄悄扔掉手里的瓶子。轲,我不能做你的新娘。
8
天亮之前,我让杌叫来喜和巫。
我说,让我做河神的新娘。
巫和喜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我。独角兽用尖尖的角抵住我的膝盖。
喜看了巫一眼,温和地说,楚,新娘已经选定,不可更改。
我抓起神龛上的一只烛台,奋力扔向河神的雕像,烛台撞在巨鳌的甲胄上,滚落于地。半截红烛熄灭,一线残烟袅娜而上,升至屋顶,消失于瓦缝之间。
喜扶起烛台,脸上堆满恐惧和不解。
巫指着我对喜说,明天让她献祭。喜挥挥手,杌和几个少年从厢房里扶出新娘,将我扶了进去。
我是河神的新娘。
父,你不要难过。不是命选了我,是我选了命。天亮之后,你出南门,沿着长道一直往下走,这世界总有一处不下雨的地方。父,你代我留在那里,不要再回来。
天终于亮了。我穿上杌送来的红装。铜镜里,我是最美的新娘。杌端来半碗褐色的水,说那是巫调制的丹药,服下后就没有了害怕,只剩幸福。我把药倒向墙角。我不害怕,我也不要这样的幸福。
献祭仪式仍然如昨日。巫的歌声停止后,厢房的门打开,杌和几个少年扶我出来。轲站在庙门口,面无表情,没有看我。经过轲的身旁,我停下来,轻轻说,轲,我替你去屠那河神。
杌和几个少年扶我走上祭台,我端坐在洁白的桐花之上。我看见台下全是期待的眼睛。人群里父满脸茫然悲伤。远处梧桐树上的白鸟穿过无边无际的雨,飞过来落到庙顶的黑瓦上。
巫骑独角兽在前,喜和轲紧紧跟随,杌和几个少年抬着坐床上的我走在后面。龙川的浪涛吐着泡沫在咆哮。浪涛之上的空中,各种各样的鱼游来游去。
巫从独角兽上下来,捧起龙川的水扬到空中,空中的鱼如同受惊的鸟群,遁入河水的森林。巫念了祝祷之词,杌和几个少年将坐床放置于水边,再退到轲的身后。我看见轲紧闭的嘴唇没有血色。
巫躬身,伸手轻轻来推压在岸上的坐床的一角。我拼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巫的手。巫,请你领我去见河神。我大声地笑,肆无忌惮地笑。
浪涛如许多巨大的手,托着坐床上的我,托着挂在坐床边的巫,将我们卷进河心。
河堤上的惊叫声越来越远。我松开手,坐床如梦里的云朵,托着我从水里慢慢上升,升到浪涛之上。我变成一条鱼,在空中游来游去。空中的鱼真多啊。在鱼群里,我看见了兰。兰,你认出我了吗?
9
后来的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是你们都知道的。
几天后的早晨,有一个叫豹的人风尘仆仆来到邺镇,站在校场中央的拴马桩旁。拴马桩上的绿芽已经长成了粗枝。天空中的云像一群灰毛的野兽四散逃窜,雨变成了穿花针的线,缝合着邺镇的天和地。豹说,他是国都堪舆司派来的治雨者,因为雨,耽误了行程。
这时候,喜正骑着独角兽,在河神庙的祭台上举行新一天的献祭。
有人冷漠地对豹说,已经有治雨者来过。豹点点头,说,我知道,是两个不同的部门。烦请领我去见镇长。那人将豹领到了河神庙。
喜披头散发骑在独角兽上。豹走上祭台,对喜说,我是国都堪舆司派来的治雨者。喜一脸威严地说,河神发怒,雨不止息。豹指指天空,说,云已散开,红日将见。喜摇摇头说,何谓虔诚,不疑不问。这时台下的人都高举拳头,呼喊着,献祭,献祭,献祭……海啸一般的声音掀起河神庙屋顶的黑瓦,那些黑瓦飞到空中,变成一只只黑色的乌鸦,再俯冲下来,石头一样扎进龙川的河水。
豹将坐床上的新娘扶下来,将喜扶上坐床,说,烦请你去问问河神,对之前的新娘是否满意。
喜木然端坐床上,望着浪涛翻滚的河水。轲和杌领着几个少年将坐床放置于河面,豹用手轻轻一推,坐床托着喜,被浪涛卷向河心,转瞬不见。
雨丝突然散尽,长满霉斑的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艰难地往上爬。镇口的梧桐树,桐花已经落尽,白色的鸟停满树枝,像重新盛开的桐花。
河堤上的人都呆呆地望着河面,没有人转头去看太阳。雨和献祭已经成为邺镇的日常生活,而太阳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
独角兽走到豹面前,伸出舌头,舔豹翘起的鞋尖。豹弯下腰,伸手摩挲它尖尖的独角,说,真是一匹好坐骑。
这些后来的事都记载在一本史书上,你们都可以读到。而之前的那些细节,书里没有。它们和时间一起沉进龙川,凝成沉默的石头,无人打捞,也无从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