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日特辑|访谈(江苏南京)尹智鹤:在真理之路上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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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日特辑|访谈(江苏南京)尹智鹤:在真理之路上偕行
南京大学哲学系
受访者简介:
尹智鹤,1993年2月生,山东烟台人,现为南京大学哲学系逻辑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领域是形而上学、逻辑哲学,主要兴趣是新亚里士多德主义和分析的托马斯主义。
你的本科专业是数学系,但后来选择进入哲学系逻辑学专业深造,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我是一个标准的理科生,平时就钻研物理或数学的问题。但是我的家庭教育让我从小养成了阅读的习惯。本科阶段,除了上课和写作业,其他时间我都会用在阅读上面。当时的兴趣主要是民国时期的思想家。陈寅恪的书我都读过,也翻阅过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和《国史要义》,还有梁漱溟的一些作品等等。我接触的第一本哲学专业书籍其实是一篇附录——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附文德尔班的《哲学启蒙》。在阅读这些大家过程中我就开始思考思想史的流变,这些阅读为我最终进入人文领域的学习埋下伏笔。
我在本科时的想法是多听听外院系的课程。大二很偶然的原因选中了张建军老师的课,张老师年轻时曾到南大数学系求学,数学系的莫绍揆老师对他帮助很大,所以张老师一直对数学系有感情。现在有一个数学系的学生来上他的课,所以他比较关注这个学生。上完一节课之后我给张老师写了封邮件,表达了一个零哲学基础的人对于语言与思想等哲学主题的一些看法。张老师反馈说我已经关注到了哲学中的重要问题,鼓励我继续深入,我这才开始了哲学专业的阅读,并且对哲学的兴趣逐渐浓厚。但是我当时还没有决定以哲学为志业。直到大三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不在数学,而当时自己对哲学已经有了志趣。有幸自己的成绩不错,最后就直接保研到哲学系。
至于专业选择逻辑学完全是因为张老师的个人魅力。其实当时我没有阅读多少逻辑学的书,反而对政治哲学、古典哲学的阅读较多。甚至可以说,如果按照我的自然状态发展的话,我很有可能不走逻辑学或者分析哲学这条道路。我在本科高年级时,受到当时人人网的一个圈子的影响,开始阅读列奥-施特劳斯。虽然我在政治上不是施派,但是他给予了我一个新视野——一个异于进步史观的历史态度。跟随施特劳斯,我渐渐进入到古典哲学的阅读思考中,开始阅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一过程中,又发现了亚氏的重要阐释者:托马斯·阿奎那。阿奎那的《神学大全》对我影响很大。《神学大全》之宏大,基本囊括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问题,并且它以非常明确的次序呈现出来。由于《神学大全》的宏伟,我只是阅读了前6卷。现在当我遇到问题的时候仍会反复回到阿奎那,寻求他的帮助。事实上我认为自己可能比一些托马斯的研究者更是一个托马斯主义者。
当自己持有一个坚固的立场的时候,很难还能容纳其他意见。但张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无论是他的学风还是为人,都能以“包容”二字形容。他鼓励学生们接触古典哲学、现象学这些哲学流派。正是在张老师的教导与鼓励下,我从“罢黜百家,独尊亚氏”到“考信群哲,折中亚氏”。当然其中的变化并非是我放弃了部分亚里士多德主义立场——事实上我依然认为亚里士多德哲学是马里坦所说的“永恒哲学”,乃至“唯一哲学”——而在于我意识到其他哲学并没有与亚里士多德哲学绝对对立,只是在真理之路上还未实现为亚里士多德哲学而已,我的工作只是在某个领域迎接他们。比如在写知识论的文章时我没有引用古典哲学,但会有意在一些细节处把大家往古典的方向引。所以如果我们横向地看,往往会走上“意见之路”,固陷在不同哲学之间的隔膜上,失去将它们向前推进的动力;但如果我们纵向地看,走上“真理之路”,便会发现百川归海、最终走向唯一的真理。如果我们能够接受其他哲学,那么我们就更能相信自己所持有的哲学是正确的哲学。况且现代哲学揭示了很多曾经在古典哲学中被隐藏的问题。现代哲学——如分析哲学、现象学等——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独特的问题域。学术研究需要将这些前沿的研究作为自己问题的来源和讨论的落脚点,而我的研究进路就在于以问题为导向,将已有的背景与我现在的专业结合,改造或重新解释古典哲学,亦或在古典哲学的帮助下推进现代的分析哲学。如果我们都是在真诚地推进真理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握手言和的。
所以严格说来我并非以逻辑学为“专”业,而是在这个专业中,我既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也能够释放自己的兴趣。
在自己的研究中,你是如何处理分析哲学与古典哲学两种范式之间的张力的?
在我逐渐深入的阅读中,发现古典哲学并非是固化的。我认为古典哲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托马斯·阿奎那乃至之后是个愈发精细和体系化的过程。从阿奎那回看亚里士多德,我们会发现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一些矛盾被融贯地消解了(当然这中世纪哲学内部也有一些争论),在我看来,如果我们将阿奎那作为高峰,那么阿奎那之前,古典哲学呈现出融合性的格局,就像中国的经学一样,通过后人不断地注解形成一个庞大而一贯的体系。不像现在学科之间的壁垒,他们受到基督教影响,想要将古往今来的学问统合在一起,消解他们的矛盾,比如新柏拉图主义就努力将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融合,经院哲学时期就要求把希腊传统与基督教融合在一起,以理性消解其中的冲突。此外,与现代哲学的旨趣不同,古典哲学以关于存在的问题为主导,而不是关于知识的问题,后者是从邓斯·司各脱开始的。司各脱倡导了这样一种趋向,即把对知识的讨论放在最优先地位。在他之前,认识论更多地被放在灵魂论中讨论,灵魂论则属于自然哲学的一部分。讨论认知问题相当于在讨论灵魂的一种活动。在这一意义上,存在论是最基础的,认知只不过是存在的一种活动。现在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开启的新哲学反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回到了这种视角。在司各脱之后,追问从“知识如何作为一种存在”或“认知活动如何作为一种存在活动”变成了“存在如何作为一种知识”,乃至后来将目光聚焦到语言层面上。我现在是以时代的方式将其描述为一种转向,但可能在最开始的时候哲学就存在这两种趋向,只是在不同时代某一个占领高地,夺得了话语权。而今天,分析哲学内部的一些讨论往往又回到了中世纪哲学的论域中,尤其是语言、指称、意义这些问题。尽管现在的分析哲学并不以中世纪的神学和经院的哲学作为讨论前提,但分析哲学中的很多形而上学论争实则是中世纪的论争的现代翻版。这意味着,有些问题并不会过时,它会在隐藏几百年之后会再次出现。
我现在关心的主要是整体-部分关系问题,其中涉及一些逻辑学的要素。它也涉及一些细节问题,比如一个语词的多义是否有积极的意义,毕竟在弗雷格之后的分析哲学中,自然语言被认为是有缺陷的。而海德格尔在解释亚里士多德的时候提过三种多义:1、混乱的使用;2、界定概念时有清晰度的层级;3、实事所要求的多义,即为了使实事的内部结构得以清晰呈现,要求语词多义。另外考虑到自然语言的神性来源,它可能不像宣扬改造自然语言的人所认为的那样有根本的缺陷。这些细小的问题现在在分析哲学内部存在争论,这些争论在持古典哲学立场的人看来是琐碎的,因为他们的前提在古典哲学的视角下都是可疑的。可是我们必须在这一个框架下讨论问题,因此必须要创造性地提出一些新的格义结构,用新的言说将旧的哲学引回来,毕竟这些新的言说曾对古典哲学置若罔闻。
在写以古典哲学为主题和以分析哲学为主题的文章时也会有不同的方法。一篇关于阿奎那的文章会停留在文本上很久,更加注重思考观念史的演变和诸多问题意识之间的连贯性和整体性。写一些分析哲学的文章时,我也会按照分析哲学的研究方法,在每个文本上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会更为注重文本中标准化的逻辑论证,有时甚至会“断章取义”,只拿来一两句话作为论据,因为分析哲学的文章更强调对自己的创见的形式论证。
你已经办过多次读书会,读书会带来了什么?
其实我当时在数学系的时候就开始办读书会了。当时数学系的同学对人文学科也有兴趣,他们知道我对于这方面的阅读比较多,因此让我以顾问的身份参加。读书会主要是提供一个讨论的氛围。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结识了一些文学院、哲学系的朋友。读了研究生之后,我发现我们系对于古典哲学的阅读并不广泛和深入,因此想以读书会的形式给本科生同学做一点课外补充。我最初选择的文本是柏拉图的“前四书”(《游叙弗伦》《申辩》《克力同》和《斐多》),第二学期读了《理想国》,之后读了两次《范畴篇》,因为部分同学对这一篇很有兴趣,还有《物理学》等,在此前的一学期也带大家读了海德格尔《路标》中讨论真理的三篇文章。
读书会对我的帮助是很大的,在一定程度上我需要讲述这些文本,也能收集各种问题并必须做出解答。这催促我专业化地学习——从仅凭自己理解到借助优秀的注本。在这个过程中我领会到更多历史的沉淀。从技能层面上说,我以后必然走向教学岗位,这种讲解也锻炼了我的授课能力。
另外我也想通过读书会建立一些小型的跨学科交流的读书圈子,像曾经引我入古典哲学的人人网的读书圈子。所以我扩大了读书会的范围,不局限于哲学系内部,使得全校甚至有非南大的同学也闻风来参加。
能否跟我们谈谈你的读书方法?
读书好比攻城略地。有些书难啃且必须啃,这是攻城;有些书仅需要吸收一些要点,这是略地。所以我们要做出区分。当我们没有太大压力时,我们要有阅读一些大部头著作的体验。比如我大四时要啃下《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困难不在于它篇幅巨大,而在于它对现代人来说十分枯燥,我们要从其中读出有意思的东西,这是需要培养的。读这些难啃的书时需要放低姿态,并不仅仅读他的观点或论证,而是要读到作者对于一些问题的通盘考量。略地时就需要有清晰的问题意识和规划,要观点找观点,要论证找论证,要概念辨析找概念辨析,这样就可以很高效地读完一本书或一篇文章。
向大家推荐的一些书目:
很多哲学家都有深厚的哲学史功底。我推荐有一定基础的哲学学生要读一些哲学家写的哲学史作品,比如谢林的《近代哲学史》(有先刚的汉译本),吉尔松的《哲学的试验与统合》(汉译本名为《西洋思想发展史》,不过这个译本在汉语表达上很糟糕)。哲学家写的哲学史夹杂着自己的私货,但他们的深度能够带来真正的 “哲学”史,而非知识要点的简单堆砌。谢林在《近代哲学史》中指出,对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在根本上决定了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的走向,而这条线索在一般的哲学史教材中往往并未被重视。吉尔松的书讲述了托马斯之后各种哲学家为了化解哲学中的根本问题采取的几种“试验”,并一一分析这些试验为何最终都走向了失败。(当然,吉尔松作为一位托马斯主义者,暗示出他认为托马斯阿奎那是历史上一切哲学的顶峰,他之后的哲学便一直在走下坡路)
对于没有基础的学生:可以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进入伟大哲学家的哲学。可以阅读第欧根尼的《名哲言行录》,当然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读物。之所以是茶余饭后的读物,是因为这本书可以称之为一部段子手大全,它的趣味性很强。另外一个意义在于,通过这种阅读,你或许能够体会到古典哲学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风貌。这可能更契合古代哲学的精神——从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或生命体验进入伟大哲学家的哲学。此外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也是不错的选择,其问题意识不像古典哲学那样陌生——虽然古典哲学文本中的术语比较平实,但由于其问题意识的陌生和隐晦,反而易使我们更习惯于在阅读时携带现代的问题意识,从而迷失在现代人的先入之见中。同时,其概念和表述不像德国古典哲学和现象学那样晦涩。于是,在两个极端中的可读性最好的哲学经典便是《第一哲学沉思集》。它以分析的方式(笛卡尔的“分析”不同于分析哲学的分析)带着读者去思考,随着笛卡尔,我们可以较为轻松地体会到完整的哲学思考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