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焚楮灰勤拣拾:太极八卦字纸炉文物举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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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字写错了宜轻点,不可将字用笔填。匿名帖子不要写,退婚罚帖切莫沾。人死切莫带〈路引〉,字莫入棺傍身边,〈路引〉拿来装在罐,埋在亡人坟侧边。[2]
务农之人听我劝,符令不可插在田,端公、巫司听我劝,桃符莫钉卧床前,〈六畜兴旺〉莫贴圈,难免落在粪池间,板凳不可把字刊,字纸莫贴柜台前,碗盏不可把字凿,难道碗比字值钱?江湖报单少点贴,恐怕吹烂扯不完。尿沟坎上不可贴,恐怕贴在茅坑边。[3]
不可发气字扯烂,不可嚼烂吐一边,不可拿来擦桌砚,不可裱褙糊窗前,莫拿字纸把火点,莫拿字纸来吃烟,莫拿字纸包物件,莫拿字纸封罐坛。妇女莫把字纸剪,莫拿字纸把鞋填,莫将书本夹针线,莫拿书与小儿翻。[4] 提针莫把字来篆,不可把字绣卧单,裹肚不可把字篆,带在下身罪无边。
有钱请人将字捡,壁上去把烂字拈,见字必须随手捡,总要把字当成钱,铜钱不可带内面,钱有国宝是圣贤,裤腰带钱有祸患,铜钱莫拿脚带栓,或是沙钱与铅板,不可捡开丢一边,路有烂钱随手捡,捡回家中放字篮,惜钱之人钱不断,好比惜衣有衣穿。
图2:清末天津戴廉增画店刷印木版年画〈同居多财〉墨线版局部:缮抄帐簿(跳龙门乡土艺术博物馆典藏,笔者拍摄)
图3:闽南泉州出品〈南极仙翁葫芦问〉墨线版局部:蕉叶铜钱镶嵌“道光通(宝)”(笔者典藏并提供)
清领以降,传承久远的敬文社、敬字堂、字纸局、惜纸局、惜字社、惜字会〈会部、会社)从内地引入宝岛踵继发展,字纸亭,又唤字纸炉、字纸塔、敬圣亭、敬文亭、敬字亭、惜字亭、惜字塔、惜字炉、惜字藏及圣迹亭,或砖造,或石砌,或筑垣,或修栏,由官绅善士集资兴建,筹款雇请劳役穿门走巷搜集报废纸张,集中火化,累积的字灰达到相当份量,选在农历二月初三文昌帝君诞辰,礼敬仓颉神位,接着整束衣冠,执旗鼓乐,虔敬投掷河海流放。
图4:1876年以后宝岛芎林文林阁恭送圣迹发印通知书(许朝南典藏,笔者刷印)
图5:1830年台郡松云轩《玉历钞传警世》〈敬惜字纸后代富贵〉图(笔者典藏并提供)
又在〈九殿都市王〉勾描一位儒生惨遭巨石辗压仆地,石面锲镂“塾师不教子弟惜字”的惩处酷刑。无独有偶,笔者曾经访问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亦亲见馆藏1903年农历10月,由广州府城西关太平门外十六甫“宏经阁”书坊朱刷《四美合编》四部之四:《玉历觉世图说》,[5] 前者未易,后者挪移至〈十殿转轮王〉辖管,并增加“之报”两字。
图6:1903年广州宏经阁《玉历觉世图说》〈塾师不教子弟惜字之报〉图(日本天理参考馆典藏并提供)
1853年卢崇玉再为嘉义善士李普化刊刷《劝拾字纸文》,书幅纵13厘米,横9厘米,黄纸封面左上角并钤盖一方“敬惜字纸,慎勿押秽”朱文长方印。内文仅7叶,却慎重着墨:
“陈元善典衣拾字,春秋联捷。张尔斌焚字囊灰,祸患顿消。杨全善埋字,而五世登科。李子材葬字,而一身显爵。朋友状元,因雇工拾字之报。父子鼎甲,乃世代敬字之功。赵司农春闱显异,杨长史殿试先征,王氏香汤洗濯,寿增一纪。汪家约会立炉,连产双儿,街衢遍拾字纸,渡江免溺。平生敬惜书文,龙府魂还。看西街之酒铺跪焚字纸,邻三回禄,而室故依然。落帽后之先生敬惜字纸,早游泮宫,而名称寔盛。略举数人,皆有可考,古今善士,罄管难书,故敬字必获福报,不敬却类忘恩。”
引文中的“立炉”即指“建炉”,检视清刻本《劝戒真诠》的详解:“字炉宜制造净院祠宇为上,书馆次之。四周缭以短垣,使与外方间隔,垣之侧设木门,常时扃闭之,焚字则启。炉底垫砖一层,令字灰不沾泥土。炉口用铁门一扇,化字时将门拽开,俟字入,点火引着数处,即将门关上,其纸自烬。两旁气孔不必过大,只要透得烟出,又须稍微曲折,纵有风吹隙,亦不能扬灰。”
“同街林季潜,年十三,负伤甚重,舁入台南医院治疗,自十二早至十六夜,不幸竟尔身故。查是早先一妇人,年四十许,提一笼字纸,储入塔内,念字纸堆积如此之多,须返来带一火烧之。季潜在该地观看,妇还而季潜亦返,不意季潜带一火先至燃之,登时爆发,季潜倒地,而该妇适带一火亦到其地,是季潜之厝在庙前,该妇之厝在庙后,季潜小儿之脚敏捷,该妇老年之脚钝滞,宛若季潜代该妇死矣。噫!死生有命,古人之言信有征云。”
图7:1849年由台郡14位行商善士集资建造敬字亭碑记朱拓本(台南市南厂保安宫典藏,笔者采拓)
毕生视台湾为第二故乡的日本书籍装帧家西川满追忆孩提时代,对于台北市抚台街的印象:“由于父亲是明治法律专门学校毕业,当年的他甚为严厉。住进这个家也是我第一次被父亲绑在二楼的铁扶手上,至于自己为什么会被处罚,当时并不知道,到了夜里方才听父亲说出理由。他说我踏到了报纸报纸算什么?我真是无法明白。后来父亲说明汉字的重要性,甚至教导我,台湾有丢弃写着文字纸屑的石造‘惜字塔’。日后,我在公园看到实物,深感于汉民族的伟大传统,从此对于汉字真心喜爱。”[6]
图8:1895年日本东京东阳堂《风俗画报》刊登清末台湾惜字塔插图(笔者典藏并提供)
且再品览自藏《开元寺征诗录》和缀本一册,书前收录采用日本珂罗版精印,至晚在1918年拍摄的台南市开元寺全景写真,还能辨识围墙外的惜字炉(惜今不存)。迟至1930年2月15日,适逢市內传统汉诗社团“酉山吟社”十周年社庆,午后,诗友群聚寺内七弦竹丛畔,竖立一方〈诗魂〉两字碑以紀念。同时,点燃历年击缽唱酬的诗稿手泽,将纸灰掩埋入土,不啻成就礼敬字诗、过化存神的隆重延续。
图9:“学字之簿”俗称〈上大人〉或〈习字帖〉(笔者典藏并提供)
图10、图11、图12:台郡林裕发郊商奉送字纸炉及题款(台南市兴济宫典藏,笔者拍摄并采拓)
抚思1954年秋日,(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前身“中央文物联合管理处”,将辗转拨迁文物集中到位于台中县雾峰乡北沟村外库房之后,故博组主任庄严(名尚严,字慕陵,号六一翁)选用瘦金体,挥毫弘一法师箴言,笔大如椽,写完次行竟脱一“之”字,特以两行小字补记在后。
图13:庄严为弘一法师箴言脱字补记小字说明(庄灵典藏,笔者翻摄)
稍晚于1958年农历5月,彰化县鹿港镇天后宫委请在地书法家黄天素(名素,号绚章、天章阁主人)为三川殿虎墙题壁,兴之所至,篆书七言绝句第二句却缺一“功”字,他先在缺字空隙右边多填两点,诗末将缺字续写,右下角补充两点以呼应,落款之后全首另作双行魏碑小字呈现,裨益对读。暗合“禁写字挖补”、“字写错了宜轻点,不可将字用笔填”古训,前贤墨宝足堪来者楷模。
图14:黄天素为三川殿题壁诗缺字补笔并全首对读(鹿港天后宫典藏,笔者拍摄)
图15、图16:鹿港施锦玉香铺奉送字纸炉的乾卦与坤卦炉面(黄天素典藏,黄雨亭拍摄)
图17、图18:厦门外万珍粘氏奉送字纸炉及题款(台中市文化局典藏,笔者翻摄并采拓)
图19、图20:民国年间内地刊刷〈惜字俚言〉雕版及新印本(笔者典藏并手刷)
图21:台南市内古风依旧硕果仅存的户外惜字炉(台南市德化堂典藏,笔者拍摄)
[1] 陈汉光〈台湾福佬人禁忌之调查〉:“禁大便时使用字纸擦屁股,否则眼睛会失明。”《台湾文献》第13卷第2期(1962.6),页24-38。
[2] 《新刊惜字金箴》清刻本收录〈仓颉大圣夫子乩谕惜字文〉记载:“〈空亡〉、〈重葬〉、〈天坑〉等符,安放棺旁。”
[3] (日)佐仓孙三〈惜字亭〉:“闻我通译某赁民屋而居,一日误坠字纸于厕中,屋主不忍之,拾洗而曝于墙上。某瞥见忸怩谢之。传闻此事者,亦皆有所戒慎云。”《台风杂记》(东京:国光社,1903),页19-20。
[4] 类似的禁忌可参见(1)1862年农历8月,台郡松云轩刊刷《功过格》,书前由福州人陈春元撰写:“慎勿与妇女作针线花样簿,亦毋与儿童嬉弄,庶不致秽污亵渎”牌记半叶。(2)1889年农历10月,彰化县黄承美堂发行《慈恩玉历》,封面添刻:“勿猜勿疑,莫与妇女夹针线。必遵必信,毋使儿童作戏玩”小字双行警语。
[5] 杨永智,〈台南市德化堂典藏雕版印刷文物的整理〉,《文化资产保存学刊》第54期(2020.12),页57-83。
[6] (日)西川满着、洪金珠译,〈抚台街:延平南路的记忆〉,《中国时报》1995年1月30日。
[7] 左羊,〈红砖拾遗〉,《红砖拾遗:台湾砖烧文物专辑》(彰化:左羊出版社,1996再版),页27-39。
[8] 辜伟甫先生说:“当年是用来压制端午节的香袋,这种香袋用香粉和胶作为原料,调和好后再用石模压成一个一个,刻有图案的香饼,挂在小孩衣襟上面。”蔡文怡,〈鹿港民俗文物馆创设人辜伟甫一席谈〉,《艺术家》第7号(1975.12),页3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