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2019年农曆新年刚初度，便敲订在3月6日下午3时至6时，由台湾长庚科技大学位于嘉义县朴子市的分部，在通识教育学科召集人翁政兴副教授的领衔下，朱秀莲、李怡静、黄椿升、陈佳彬、张玫萍诸位老师的积极参与，配合护理系张茹郁和庄子萱女史的协力，限额报名的师生们一共32位，欢聚在该校F栋5楼的多功能教室，透过我的猎奇分享，珍藏摩挲与水印实作，聆听这一场当令应景的讲座。[1]

 

图1：台湾长庚科技大学嘉义分部精印专题讲座大海报（杨永智供图，邱彦翔拍摄，张玫萍设计）

 

展开这一纸由校方特别为讲座精印宣传的A4三折页内容，率由张玫萍老师耗神规范，作九宫格布局，分别植入相关台湾木版年画的正方形局部特写。上排左：台南市米街“吴联发”出品〈狮子啣剑〉降魔辟邪斗方年画，上排中：台北市迪化街“林荣芳”出品〈永赐康宁武将〉制作灯座使用的彩印版画，上排右：台南市米街“吴隆发”出品〈皇都市（亦名：状元游街）〉灯座使用的彩印版画；中排左：来自广东省广州市文庙前“麟书阁”发行《关帝桃园明圣经》卷首〈关圣帝君〉三色套印绣像，中排中：出自台产〈观音妈联〉上首，居中顶戴五佛冠的〈观音佛祖〉，中排右：云林县北港镇“仪记”出品〈寿金才子寿〉封面；下排左：台南市普济殿附近店家出品〈必定如意〉官将造形，下排中：从福建省泉州市“裕德”出品〈百子千孙〉贺岁斗方年画，下排右：清代台湾彰化县鹿港凤山寺主祀神广泽尊王偕同夫人构图的神禡纸；还在折页的右上角增列台南市本町“傅源裕”出品〈加冠〉文门神的半身像。

 

图2：长庚科技大学印发专题讲座A4三折页的局部内容（杨永智撰文并供图，张玫萍设计）

 

本文尚且再添补6种品类，佐以实物雕版的背景交代，冀求弥补讲座口述之不足，并且分享宇内同好齐品览。

 

一、台南米街制香业商标

 

清代中叶以降，为了迎合闽省移民大量迁入台湾发展的潮流，尤其是对于木版年画的需求与日俱增，往返海峡的各大郊商经年累月将原乡印制的产品，雇用戎克船的船队加载运抵岛上各处港口，却时常供不应求。加以海峡水域暗礁罗布，风信险恶，折损覆灭的沉船海难层出不穷，考虑盈亏利弊的高度风险，间接刺激相关制造商另行选择在台就地兴办“纸庄”、“纸行”或者“纸店”等门市，促进产业技术移转，让成品在台直接上市发兑，供应全岛广大内需。

 

彼时，台湾府城早已成为首善之区，也是木版年画生产与配销的最大集散中心，店肆大抵集中在大西门内赤崁楼旁的“米街”（今已更名“新美街”）、 “竹仔街”、“草花街”、“杉行街”与 “元会境街”一带。大小作坊栉比鳞次，见诸“王泉盈”、“王源顺”、“王源成”、“吴联发”、“吴隆发”、“林成发”、“傅源裕”、“东昌”、“德发”、“漱竹居”、“蔡传发”、“吴益胜”、“蔡亨信”、“戴泽承”、“林富顺”、“吴震益”、“敦厚”、“杨记”、“复兴”等老铺，影响远及台北“林荣芳”、“林坤记”、“吴源兴”，嘉义朴子“正利成”、云林“许捷发”、南投“锦华堂”、彰化二水“玉记”、鹿港“春盛”及“德记（‘同德发’前身）”，加上竹南中港、宜兰罗东等地的关系厂商，同步生产的木版年画纸本和印刷雕版迄今仍然还有极少量的遗存。[2]

 

图3、图4：清代台湾府城米街“金兰芳监制奇楠贡香发兑”木刻店章的吉祥纹饰标头及印本（杨永智提供并印刷，林荣一拍摄）

 

二、福符

 

“福符”，也拥有“旛胜”、“门笺”、“门彩”、“门钱”、“福笺”、“挂笺”、“挂钱”、“喜钱”、“福钱”、“吊钱”、“花联”、“五福钱”、“五福符”、“五福笺”等别名。纸幅的面积亦见16×35、13×30、12×25的规格，宝岛喜用“囍”、“福”、“满堂吉庆”、“永隆吉祥”、“天官赐福”单字或4字吉语充作图额，画心或搭配〈状元游街〉、〈才子寿〉、〈天官赐福〉主题的木版画，造形十分讨好。

 

图5：台湾台南福符三连张旧印版（台南市永汉民艺馆提供，杨永智拍摄）

图6：将成疊福符印纸用铁钉纸固定于木砧上，运用木槌击打斩刀，使福符下沿呈现锯齿状流苏（台南“王泉盈纸庄”王长春示范，杨永智拍摄）

 

台湾坊肆最简易的作法是将木刻墨线版单刷浓墨在万年红纸，以奇数张黏贴在屋宅、厨房、谷仓，甚至神龛门扇与祖茔墓碑上方，取其“一元复始”、“三星拱照”、“五福骈臻”的寓意。进而讲究色彩丰美，特别拣选手工印染的黄、紫、红、青、粉红5种色纸分别刷出墨线。假如门面加宽，还能再搭配6张纸幅更为修长细致的“鹿仔钱”（5×23，纯粹在红纸施以金粉，加印出水龙、花鹿或宝塔，亦唤作“红钱”），相等距离插入5张福符之间，一并齐头浮贴，迎风招摇。[3]

 

图7：单刷于桃色薄纸的台湾台南〈满堂吉庆〉福符（石旸睢旧藏，黄天横提供，杨永智拍摄）

 

三、门神

 

目前，在天津图书馆里尚且妥善典藏一部，由晚清汉军正白旗将领铁珊为无数科举应试学子们增补纂辑的文字学宝典：《增广字学举隅》，于同治13年（1874）春月在兰州郡署开雕，书中犹言及：“‘神荼郁垒’：四字读‘伸舒玉律’，东海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领鬼之害人者以饷虎。黄帝法而象之，用桃板画二神于门户，以御鬼，今用之。”[4] 这是中国最早的一对武门神拍档。

 

图8：清末中国北京张贴文门神大宅门前的拜年礼（翻摄自法国电影公司GAUMONT拍摄纪录片）

图9：福建漳州“颜锦华”刷印武门神〈郁垒〉墨线版（颜文华提供，杨永智翻拍）

 

再过滤百年前美丽岛上庶民喜爱沿用的文门神配对，我至少可见〈加官、进（晋）禄〉，[5] 〈福寿、降临〉，〈簪花、晋爵〉、〈日进千乡宝、时招万里财〉，加上〈百子、千孙〉与〈年年添丁、日日进财〉门童对，共计6款。

图10：福建泉州“美记”、台湾台南“傅源裕”、福建漳州“颜锦华”出品〈郁垒〉大型武门神（左：谢峰生提供，中：杨永智提供，右：许朝南提供）

 

四、灯座武将

 

台湾台中市文物收藏家郭双富先生曾经购入一只黑色挑箱（本由晚清鹿港郊商许志湖家族保存），属于鹿港横街（今鹿港镇民族路）“春盛号”与闽省泉州晋江外高厝“谦和号”交易的书信、货函、货批、总单、财本收支凭条等纸本。我以为其中最重要者首推约莫在1894年到1904年之间，利用端正楷书缮抄的《鹿港郊行春盛祭祀礼仪备忘簿》，翔实登录失传许久台闽两地木版年画的孤本文献：[6]

 

图11：1894年腊月17日，《鹿港郊行春盛祭祀礼仪备忘簿》记载〈玉皇纸〉（即〈灯座〉）明细（郭双富提供，杨永智拍摄）

图12：2019年2月13日，台湾鹿港“金长兴街天公会”举行玉皇诞使用纸扎〈灯座〉4具献祭（鹿港“同德发”周尾制作，吴荣洲提供，黄雨亭拍摄）

 

从光绪19年（1893）农曆3月起笔，隔年12月17日，时年50岁行商许志坤为鹿港“本境苏三王爷分配叩谢”的因缘，开列敬奉〈玉皇大帝金单〉（准备玉皇大灯3座、三界大灯3座等名细）、〈天兵金单〉（准备天兵灯5座、马旗伞各5付等明细），两项合称〈玉皇纸〉（即〈灯座〉）的名册；翌年7月普度，他再响应“谢地藏王公”的祭典，准备有猪、羊牲礼，并且聘请道司（即道士）保运，详细表列〈地王纸单〉，包括五岳大灯5座、地王大灯1座、十殿阎君中灯10座、境主土地2座、注生夫人2座、六将小灯6座、五营小灯5座，加上酬谢正神使用的诸神大灯3座、敬奉本地兵将用的五营纸5座，忠实反映彼时排场的壮盛，，重现民间仪节所需的纸扎业产品全记录。

 

图13：台湾台北市“吴源兴”出品纸扎〈灯座〉上半部的〈一心诚敬〉色牌及〈武将〉一对彩印版画（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提供并拍摄）

图14：台湾台北市“林荣芳”出品纸扎〈灯座〉的〈武将〉一对彩印版画（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五、十二生肖纸替身

 

依据1968年台北市文献委员会王国璠（1917至2009）秘书纂编《台北市岁时纪》的记载，每年农历二月十九日适逢：“观音佛祖诞辰，家家户户分赴祀有‘观音妈’之庙宇礼拜。万华龙山寺举行盛大庆典，全市善男信女数万人，前往上香。供品多用面线、生果、纯素糕饼等物，亦有奉斋饭者。信士弟子有扎纸人（剪纸者亦可），名曰〈代身〉，备米糕、龙眼干、蛋类等，在观音佛祖前祈愿，谓之‘补运’，可获福禄。”[7]

 

15：2017年8月27日，台湾台南市天坛后殿木柜上贩卖〈十二生肖纸替身〉以及男、女稻草人（杨永智拍摄）

 

我再推溯到清领时期的宝岛首邑，台湾府城内善男信女不仅使用前述引文当中的“纸人”，还搭配运用〈生肖纸替身〉，一并充作举行补运改运科仪的纸道具；也在这一回长庚科技大学的讲座携来珍藏廿年，印刷十二生肖头部造形的古老雕版两块：版材背面已遭蠹蚀，出自台南市天坛附近民家俗称“江魁仙”的纸扎家庭作坊，昔年的工序是“将版面涂刷墨汁，取白纸印出头部轮廓，斩切后黏贴在手工剪裁的人形色纸上，加糊折迭好的〈改年真经〉（或者〈买命钱〉），围束红色纸带，背面施以线香香脚、竹篾或硬纸条固定支撑，以为补充岁运不足，施法祈求转运仪式必备的要件。[8]

 

图16：清代台湾府城天坛旁“江魁仙”遗存，印刷〈十二生肖纸替身〉头部的木刻雕版两块（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图17：运用旧雕版重刷创作自用藏书票（杨永智印刷并创作）

 

六、习字帖

 

日本明治29年（1896）3月，由日人辑录《鹿港风俗一斑》提到：“传统的习惯，富家子弟均由其父兄选择招聘老师到自己家中接受教育，经济力比较差的就只能到学堂受业，……在学堂里，除了读书之外，也有习字课。”[9] 1903年8月，精通汉语的日籍官员佐仓孙三（1861?1941）交付东京国光社出版《台风杂记》，也写下他观察台湾私塾“学房”的印象：“规模极小，无足观者。……大抵街中陋屋，或以祠庙之庑库充之。案榻十数脚，生徒数十人，或读书、或习字，杂然排列。”[10]

 

1902年4月，《台湾惯习记事》公开日人对于习字用品〈字格〉的调查：“在白纸印有红字者，使儿童直接模仿其字体，而墨书在红字上，……盖以初学之儿童，因未通字体，且不熟于运笔，为给与写字之要领智识方便计。”[11]

 

出身自台南州北门郡学甲庄的企业家吴修齐（1913?2005）在自撰回忆录里追想起1917年，当时才5岁的他就被祖父教导要求会念：“‘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人（按：应是‘仁’字误记），可知礼也。位正上中下，才分天地人，五行生父子，八卦定君臣。’等〈上大人〉醒世篇，并学写字。有一次还不懂事地与祖父争论〈上大人〉的‘上’字，因他老人家用竹枝写在地上，其字体与书本上不完全相同故也。”甚至于购买〈习字纸〉还得花费一钱，幸蒙同学相赠才解决窘境。[12]

 

“习字”，亦名“循字”、“描红”、“填字格”，这是学习书法的基础，将白纸或竹纸印刷出红色端楷字样即名〈习字帖〉，又称〈字格〉、〈上大人〉、〈红字帖〉、〈习字纸〉、〈习字本〉、〈习字簿〉，让初学的儿童握持小楷毛笔沾濡墨汁，依样画葫芦，直接书写在红色字形上，或者垫在纸面下影描，最后在白纸上直接临摹。

 

图18：清末民初，台湾鹿港“东源俊记商店”发售〈习字帖〉印刷使用的雕版（13.8×16.7，洪履歆捐赠，鹿港民俗文物馆提供，杨永智拍摄）

 

检视我寓目所及的〈习字帖〉至少逾10种，光绪21年（1895）闽省福州市“集新堂”刊本作：“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习字呈。”台湾鹿港“源合”、“东源”与“和兴”3家，加上台北市“苑芳”商店所出内容皆同。台南市“漱竹居”及“传发”纸店则刷出：“位正上中下，才分天地人，五行生父子，八卦定君臣，克己由复礼，存心本以仁。奉呈。”另外，台湾民间还流行：“一去二三里，前村四五家，高楼六七座，八九拾枝花。习字奉呈。”以及日文五十音片假名等两种以上的版本。

 

图19：台湾使用单叶〈习字帖〉的两种内容（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图20：1932年3月，台南市永乐町“传发纸店”发售3叶黏装的合订本背面（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在昨天的演讲中，我个人感受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在版画中保留了时光，透过版画，我们看到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和文化思维，在经历了这么些年，彷佛又再一次地与过去的生命相连结。”[13] 这是来自长庚科技大学通识教育学科朱秀莲老师在讲座隔天传来的反馈，即将成为我持续戮力钻研此一学门的最佳激励！

 

图21：台闽两地专用“棕刷”上墨与“把子”擦纸的工具组合（廖又莹拍摄）

图22：演示握持“棕刷”上墨的手势（张玫萍拍摄）

图23：伙同参与水印实作体验的同学们合影（张玫萍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