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兽牌护家安:台岛狮咬剑木版年画考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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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木版年画 |
分类: 田野调查 |
杨永智(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专家组成员)
(四)台南市米街“吴联发纸行”出品者:
“吴联发纸行”在1929年6月由日本东京市发行的地图上也标作“联发号”[1],店址原来是在米街“荣南行”,之后再迁移到对面的佛具店。店长吴清松,福建榕城人,行三(为同街坊“隆发纸店”店东吴涂的胞兄),再传瑶琨、瑶琮两兄弟。瑶琮自绘自刻,不假他人之手,娶妻蔡全负责斩切纸料,儿子明吉参与木版印刷庶务,丽花和丽珠两姐妹则负责绑贴糊纸替身与炮城。
1943年6月,从台南市第一高等女学校历史教师,转任台北市师范学校本科教授的国分直一(1908至2005),在《民俗台湾》发表〈台湾の宗教版画〉指出:“台湾流行的木版画纯朴可爱,种类丰富,印刷技术稚拙天真,确实使人看了产生好感。简单的三色位色彩及墨线构成的美,是台湾宗教版画的特点。可惜,印刷这种版画的店几乎已经绝迹,台南现在只剩一家印刷〈灯座〉的版画商店。”[2]國分直一意有所指,也亲见当时在台南市内唯存一家印刷作坊,照旧坚持传统,依然手刷木版年画。
文章徒留一句伏笔,2018年6月16日傍晚5点半,总算让我自同市府前路一段342巷2号,从事传统纸扎材料供应商施元兴老板的口述中获得确认:他想起在1945年之后,曾经被父亲指派来到米街“吴联发纸行”,向吴清松店长购买手工刷印的套色木版画,还在一旁观看:运用生铁铸成的铁块压稳整疊待印的纸张,从黄→→红→→青→→蓝→→黑的次序累次疊印,因为浅色即使在印刷时发生错位偏差,最后仍然会被黑墨所盖覆掩饰;印纸买回返家,他再自行运用斩刀裁切实际所需要的局部尺幅,作为彩印并镂空的纸扎材料,行话俗称“钻料”。
图1:台南市“吴联发纸行”出品〈狮子啣剑〉(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典藏并拍摄)
恰巧也呼应深植在吴明吉脑海里的清晰画面:原来在〈狮子啣剑〉当中的黑色,是将当时市区街坊里开设的“浴间仔”(即指日式公共澡堂),掏刮烟囱中燃烧木柴产生的粉尘污垢(富含松烟粉末),选在岁末迎年之际,自愿清扫时小心刮取,再搅和宝岛在地种植的蕃薯,研磨成粉,同步搅和热水调制始成;晚期则改用进口的化工色料来替代。至于红(俗名“红膏”)、青、黄、蓝诸色皆向市内染料行订购,黑色则要等到最后面的步骤才刷印。[3]
图2:1935年台南市看西街上悬挂“汤”字招幌的日式澡堂门面(台南市长荣中学校史馆提供)
他更记忆犹新:每天一早开张或者入晚間休息,都得老老实实地将编妥序号的长形木条门板,耐心地按照顺序逐片装卸,一屋子套色雕版久占土质地面偌大空间,终究难逃劈毁焚祡的厄運。1984年歇业之后,他保留一方巨型木砧,各种斩刀(又可細分齒斬、刀斬、半圓斬等,行话曰“斩仔”)数十把。“1945年以后的米街,取代辗米厂的是十多家金银纸、库钱、春联、福符、香烛作坊。福符、年画、春联大多在街上的作坊自行印制,裁切,像联发纸行,闽式老宅店面,有多位妇人印制年画,是当年米街一景。」同在米街出生的台南市《中华日报》记者吴昭明至今犹抚念着。[4]
该纸行生产的〈狮子啣剑〉纸幅纵20.3,横24.5,版面纵20.8,横22.7,属于普通型。[5]宝岛藏家譬如台北市的许诗斌曾经回顾:“小时候看到的年画、月历……都是木刻版画,所以我对版画那种特有的色彩感到非常亲切,起初我买的大多是版画成品,后来采改收木刻原版。”就在许氏伸手抚触间,那些木刻版不但是艺术品,更是珍贵的历史材料。[6]加上台中市的谢峰生[7] 与我[8] ,私立机构亦见台北市中国文化大学华冈博物馆[9] 、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10] 、韩国原州市韩国古版画博物馆(原本是浅井暹贩卖,韩禅学馆长再辗转购自日本Google拍卖网站)都有典藏。
图3:韓國古版畫博物館展示日人淺井暹採集並販售的臺灣木版年畫代表作(楊永智拍攝)
(五)彰化县二水乡“玉记”出品者:
十分可惜的是,许诗斌终究没有搜集到相关〈狮子衔剑〉的木刻雕版,反倒是前彰化县文化局陈庆芳局长极其幸运地从同县二水乡旧街上老铺购求,幸存单面墨线版1片,雕版纵36,横23,厚3,版面析分为二,一作〈狮子啣剑〉:纵20.5,横23,一作〈春字寿星〉:纵14.8,横15。相关〈春字寿星〉的用法,还遗存在同县北部鹿港老镇的古俗里:“(正月一日)首先是悬灯结彩,其次是在门上贴春联,窗上贴‘春’”。[11]
图4:彰化县二水乡“玉记”出品〈狮子啣剑〉〈春字寿星〉墨线合版(陈庆芳提供,杨永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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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2012年5月12日,陈庆芳局长假台中市文英馆举行个人收藏展,开幕式之后偕我合影(陈锡闵拍摄)
三、推介与〈狮子啣剑〉相关文创产品
(一)清季至日治之间台南出版绣花簿〈狮涎垂〉:
绣花簿,也称作女红绣谱、女界要宝、文明绣花簿。属于旧时代妇女们欲进行手工针黹之前,凡是童帽、肚兜、衣饰、枕帕、荷包、眼镜袋、鞋履等勾描打样的必备参考图录,内容设想缤纷,造形其来有自。我收藏过清季至日治以降宝岛台南坊间出版品如:木刻本2种,版心单鱼尾,下刊花朵,清代道光年间刊行的足本与日治时期浓缩的删节本俱存,都取墨线单色印刷,画师、刻工和出版店号却未锲明;石印本则有地处台南市本町3丁目的“漱竹居”、4丁目的“益胜贩卖部(或作‘益胜商行’)”,以及永乐町2丁目的“传发纸店”,至少3家、合计6种版本。
这一批印本皆异曲同工地收录一幅占据半叶的〈狮涎垂〉图像,原因在于台南习俗:初生婴儿诞生之后满四个月,要由外婆举办“做四月日”的仪式,不仅赠送手工缝制的“涎垂(俗名:颔垂、围兜)”,让小孩穿挂胸前承接口水,预防衣饰污秽。同时还得订制糖饼,取红线贯穿绕颈,请尊长亲友剥饼涂抹小嘴,祈愿藉此两物将垂涎尽早收止,日益健康茁壮。
图6:清季流行台湾府城的线装木刻本绣花簿〈狮涎垂〉造形(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二)日人宫田弥太郎为“妈祖书房”创作藏书票:
西川满(1908至1999)曾经居留宝岛36载的日本文学家与书籍装帧家,担任当时全岛最大的传媒《台湾日日新报》学艺栏编辑,成立过“台湾诗人协会”、“台湾文艺家协会”与“创作版画会”,经手筹办了《爱书》、《妈祖》、《华丽岛》、《文艺台湾》等杂志,又在自家开设“妈祖书房”及“日孝山房”,主打出版以台湾风土传说、民间美术为题的文学作品,寓台期间并亲自设计32种著作,大多数纯粹以手工限定本堂皇问世。1948年6月,遣返日本不久的他发表短篇小说〈炼金术〉并自道:“一九三七年,我住在台北大正町二条通,在大门前巨大的面包树上,悬挂‘妈祖书房’的木刻牌照。那不是因为开书店,是由于趣味刊行以台湾女神‘妈祖’做为册名的限定版杂志之故”。[12]
宫田弥太郎(1906至1968)任职于《台湾日日新报》美术设计部,台湾美术展览会日本画部的推荐画家,偕同友人组织过“创元社”,定期举行展览会。1934年9月,因应台北市第一中学校(今建国中学前身)同窗西川满开办“妈祖书房”的邀稿,精选日本明治年间(1868至1912)手工抄制的“土佐仙花纸”,锲刻单一版片再分刷钴蓝、深褐两色,完成纸幅纵7.3,横8.3,版面纵6.6,横7.7,共计两千张以〈剑狮〉为题的藏书票。翌年4月8日,西川满推出自己首部描写台湾风土的日文诗集《妈祖祭》,将两色藏书票随机贴附在限定330部每一部扉页右上角,偕同外包纸书衣印刷的一对〈加官进禄〉文门神前后呼应,貌似大宅门华丽面臉的装饰,颇收画龙点睛之妙。[13] 所以很难得更接受到远在东京市的评论家吉江乔松(1880?1940)博士品赏:“日本文学未曾听见的新声”![14]
图7:宫田弥太郎选用日本“土佐仙花纸”刷印钴蓝色藏书票(杨永智提供并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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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妈祖祭》书封由台北市万华秀才洪雍平题签,
扉页黏贴宫田弥太郎刷印深褐色藏书票(林汉章提供并拍摄)
我再补充一笔:1993年8月8日,高龄86岁的西川满还利用日本“人间星社”的名义,为南由弘的遗作画集《台湾嶋风物记》,限量发行30部,并且复印台南市“源裕”生产〈狮子啣剑〉木版年画作书封,然后亲自手工填色增彩。
图9:1993年8月,西川满为南由弘《台湾嶋风物记》封面作手工上彩(翻摄自《西川满先生年谱图录》)
(三)台人叶宏甲为《新新》杂志创作封面:
也不让日人专美于前,我更要举陈一幅由台人自行雕版设计的剑狮文创:“民国卅四年(1945)晚夏的一个下午,在新竹市西门町,为学习国语热的朋友们,在开个人国语补习班的黄泽祖家里。(黄氏是在日据时代,就研究京戏的一位有强烈民族意识的青年,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国语,乃被请出来教国语),下课后留着几位比较热心文化的同学,李友通(50岁)、刘建珍(40岁)、黄金穗(30岁)、陈家鹏、王花、叶宏甲、洪朝明(此四位都是20岁左右)等」一起筹商合办《新新》杂志”。
是年11月,即将发行创刊号之前,家住同里的前辈画家郑世璠(1915至2006)娓娓道出:“因当时印刷厂未备照相分色制版器材,无法承印这一豪华的封面,没办法之余,巧好陈家鹏的岳父,是位新竹闻名金石家。才想起篆刻用的大张橡皮版,来仿木版刀刻,大家鼓掌称妙,马上就到他娘家一起去恶补一番,眼精手快,学好立即回来,各自执刀刻自己设计的漫画、插图、刊头等图版。于今看来,虽然在效率上有些缓慢,但其木刻风味之浓,张张不失为独得艺术性纪念品。这用心良苦的没办法之办法,竟成为战后物资缺乏时代,杂志制版上值得怀念的作品”。[15]
图10:“新高漫画集团”成员合影,右二即叶宏甲(陈家鹏提供,翻摄自网络)
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台籍菁英黄金穗(1915至1967)担任主编,自1945年11月20日起,先在新竹市“雅雅书局(原‘犬冢书店’)”以“创刊号”面世,直到1947年1月5日止,于台北市新起街发行“新年号”以后,因故被迫停刊,总共8期,属于菊版8开,战后首开岛上创举的综合文化杂志。尤其是在1946年3月发行的第3号封面,委由当时新竹市“新高漫画集团”[16] 的翘楚叶宏甲(1923至1990)担纲,精心绘刻出〈剑狮〉另一幅崭新文创。
图11:郑世璠为《新新》覆刻版卷头语采用朱笔审慎校订的手泽(张传财提供并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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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1946年原本是新竹市青年漫画家叶宏甲手刻胶版套印《新新》第3号封面,
1995年经过台北市万华老师傅重新描绘,成为覆刻版的新书封(张传财提供并拍摄)
1995年年初,台北市“传文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欲发行覆刻版之际,为了实践郑老嘱托珍藏旧刊本重现江湖的宏愿,负责人张传财殚精竭虑:“原本的封面已有破损、不得不才重新绘制完成。”“(台北市)万华地区画黑白稿的画匠用‘针笔’一笔一笔画,当时重描的老先生早就作古了。”“我始终无法忘记的一幕:我和郑老先生一起去陈家鹏家,陈老先生看到《新新》覆刻版,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17]
自此,叶宏甲一改历来木版年画沿用的“太极八卦”,省略不提,却以夸张变形的“王”字突起抢眼,恰与双瞳、剑柄同一色调,益发灵动显精神!
[1] (日)〈大日本职业别明细图:台湾地方台南市〉,东京:东京交通社,1929年6月。
[2]
参见(1)(日)国分直一:〈台湾の宗教版画〉,《民俗台湾》第24号,台北市:东都书籍株式会社台北支店,1943年6月,页18-21。(2)(日)国分直一:〈木版画〉,《
[3] 据2000年6月29日晚间,我由台南市新美街黄文贤先生介绍,赴民德路吴明吉先生家中口述。
[4] 吴昭明:〈米街〉,《中华日报》2016年4月23日,〈府城今昔〉。
[5] 据2018年5月27日,由日本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学艺员中尾德仁E-mail予笔者该馆典藏品的详细尺寸,谨申谢忱。
[6] 夏瑞红撰文、胡福财摄影:〈爱就是不印它:民艺木刻原版痴痴人许诗斌〉,臧远候发行:《痴人列传》,台北市: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0年1月,页186-187。
[7] 陈奇禄发行:《台湾传统版画源流特展》,台北市: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1985年12月,页127、209。
[8] 参见(1)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拾零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3月,页328-329。(2)杨永智撰文、供图:〈狮头啣剑〉,《斑斓五色映新岁:台湾民俗版画之美》,台北市:旭钰企业有限公司,2012年挂历(限量精印1,000份),3至4月主题。(3)姜彦文分卷主编:《中国古版年画珍本综合卷》,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15年6月,页244。
[9] 陈明湘主编:《版画拓片》,台北市:中国文化大学华冈博物馆,2010年6月,页88。
[10] 参见(1)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海外民族室:《第64回企画展图录:中华世界の民间版画—招福の祈リ—》,日本天理市:天理大学出版部,2011年10月5日,页2。(2)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参考馆:《天理ギャラリー第154回展:台湾庶民の版画?祈福解厄幸せを愿い、邪悪を祓う》,日本天理市:天理时报社,2015年2月21日,页2。
[11] 许雪姬主持:《鹿港镇志宗教篇》,彰化县:鹿港镇公所,2000年6月,页257。
[12] (日)西川满着、陈千武译:〈炼金术〉,(1)《自由时报》,1993年11月4日,副刊。(2)《西川满小说集(2)》,高雄市:春晖出版社,1997年2月,页183-189。
[13] 参见(1)杨永智:《翰墨因缘:台湾藏书票史话》,台北市:国立传统艺术中心筹备处,2001年12月,页54-57。(2)中国湖北省襄阳市“漳纸工坊的博客”官网发布的拙作:〈面团做起富家翁:蓬莱岛文门神加冠更进禄(上)〉,2017年4月27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929e6b720102xren.html
[14] (日)西川滿著、葉石濤譯:〈西川滿略年譜〉,《西川滿小說集(1)》,高雄市:春暉出版社,1997年2月,頁133-136。
[15] 鄭世璠:〈滄桑話《新新》:談光復後第一本雜誌的誕生與消失〉,《新新(覆刻版)》,臺北市:傳文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5年2月,卷頭語頁1-12。
[16] 按:1938年在新竹市表町3丁目成立的同人团体,针对漫画、插绘作为研究目的,成员以“台湾在住”对于大众绘画有研究者为限,新竹市籍的成员如叶宏甲、洪朝(晁)明、王花、陈家鹏,并以“S.S漫画集团”的名义在《新新》发表创作。参见:http://taipeimanga.pixnet.net/blog/post/88127885-【你所不知道的台湾漫画】台湾第一个漫画团。
[17] 据2018年6月18、26、28日我向张传财先生请益,他以WeChat予我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