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的赣江(短篇小说)
(2025-10-16 08: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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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冉冉升起。
透过水雾,阳光渐渐铺洒在水面上,雾气也慢慢地淡了,化了。莲子放下手里的木划板,慢慢蹲下,稳稳站定,目光在河中搜寻昨日布下的鱼网。
此刻,岸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声,仿佛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哭喊。出什么事了?莲子看不清岸上的情景,只看见村子里升起一股股浓烟。谁家着火了?莲子心慌意乱地拽着鱼网往上拉,鱼网很重,越拉越沉。拉到一多半时,挂在网眼上的鱼儿就在水面上啪啪地跳,溅起一层又一层水花。鱼儿真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有草鱼、鲤鱼、鲈鱼,居然还有一条大大的鳊鱼……莲子一手提网,一手从网中抓鱼,一条又一条,放在脚下的鱼筐里。
“哒哒哒”,忽然,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枪响。不错,这是打枪的声音。上个月,莲子和水生摇着船,顺水而下,一直漂进了县城。就是在县城,他俩亲眼看见了一伙穿军装的人在打枪。
想到这里,莲子放下收了一半的鱼网,从船中拿起木划板,向着村里摇去。阳光已经有点烫了,落在河里,似乎将水也烧得绯红。莲子越划越快,小船穿过一片又一片芦苇荡,向着村口急急漂来。也不知为何,莲子的心突然跳得特别剧烈,就像打鼓,一阵紧过一阵。呀,不知走亲戚的水生有没有回来?这家伙老是喝醉酒。
随着船靠岸,传来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响亮。村中央火光冲天,仿佛燃起了滔天的大火,烧得哔哔啵啵响。其中,还夹杂着“叭、叭、叭”的开枪声。天啊,真是有枪响!莲子将船靠了岸,提起鱼筐,下了船,牵着船绳走到荷树下的那段木桩边,弯着腰在上边打了个结。正要起身,却有人在后面喊:“快跑,日本鬼子进村了!快跑啊——”啊!莲子的身子不自觉地一抖,等她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莲子把鱼筐往河边的灌木丛里一塞,刚要跑,这才发觉脚上没穿鞋子。清早,上了船,她就将布鞋脱了,放到了船板上,后来就忘了。唉,管不了这个,得跑!莲子赤着脚,向着村后的大青山猛跑。
莲子所在的皂口村,虽然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可在史书上却处处有记载。赣江,自唐朝以来,就是南北水上大交通的黄金水道。皂口驿,作为千里赣江上一个重要的水路驿站,曾接待过许多重要的文坛巨匠和历史名人,比如杨万里,苏东坡和辛弃疾等等,他们都在这儿留下了千古名篇。特别是辛辛弃的一曲《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一度让村名由皂口改成了造口。
当然,不识字的莲子不可能读过这些。她只晓得皂口自古就是个好地方,绝不能被鬼子毁了。当然,自己更不能被鬼子毁了。她撒开脚丫子使劲地跑。
沿着村边的一条小路,莲子一会儿就穿过了两丘稻田。刚收割完早稻的田里,还留着几寸高的稻茬,踩上去,有些软绵绵,又有些刺脚。再过去就是木巴子家的菜园了,过了菜园,又是一片稻田,然后就进山了。
“天,我的天啊——”身后,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好像是王嫂的嗓音呀。莲子听到声音,忙躲到菜园中那片豆角藤架的后面。但见王嫂手上抱着她两岁的儿子从村中跑了出来。莲子正要上前,却又见她的身后跟着几个日本鬼子。这几个鬼子个个戴着大大的头盔,端着长枪,枪上的刺刀闪着明晃晃的光。
莲子不敢再看了,她坐在地上,全身不住地打抖。那边,传来了鬼子狂笑的声音,还有王嫂哭叫和反抗的声音。
“我得跑,眼下就是机会。”莲子猛然从菜园中跃出,向着大青山狂奔。
“八格牙鲁!”不料,两个鬼子随即追了过来。
莲子脚下生风,越跑越快。鬼子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喊大叫。
鬼子见跑不过莲子,发怒了,端起枪,瞄准莲子,射击。子弹“嗖嗖”地从莲子的头上和身边飞过,打在旁边的稻谷上,“啪啪”作响。
“叭”又是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莲子的左腿。莲子左腿一软,再也使不上力。她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拖着左腿朝前走。
不一会儿,两个鬼子就追到了莲子的身边。两人逼到莲子面前,左瞧右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莲子吓得不敢抬头,全身抖得越发厉害。
两个鬼子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趁莲子不备,陡地猛扑上来,一个就要剥莲子的衣服,一个就要脱她的裤子。莲子张开嘴,向着那双要脱衣的手使命咬去,又使命地踢腿。鬼子被彻底激怒了,一个伸出大手,左右开弓,猛地给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晕头晕脑,另一个双手抓起她的裤腿,往下狠劲一拉,就把裤子拉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已将地面晒得滚烫滚烫,连皂口河里的水也仿佛被煮开了,莲子这才逐渐恢复知觉。她慢慢地睁开眼,看了看身上破碎的衣裳,看了看一丝不挂的下身……她的头又一次昏昏沉沉,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莲子终于站起来了,她穿上裤子,漫无目标地向着皂口河走去,走一步拐一步,一会儿觉得中弹的左脚踩在棉花上,一会儿又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似乎正向天空飞去……
那棵熟悉的荷树还在,那个系船绳的木桩还在,那筐鱼也还在……莲子看着河中的小船,还有船上那双半新半旧的布鞋,目光迷离而空洞。
莲子不想再看了。她摇了摇头,轻轻地喊了一声“水生”,尔后朝着河面,一头扎了进去。水面上粼粼的波光被撞散了,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纹。
当天下午,水生就得知了消息。
奇怪的是他没哭,没流一滴眼泪,而是猛灌了一大瓶酒,醉得七倒八歪。他走得趔趔趄趄,一个人走到了皂口河边。然后一个倒栽葱,扎进了河里。
水生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当刺目的阳光照进船舱时,水生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蓦然,他想起了莲子,又要往外爬。那人终于说话了:“你是水生吧?我们找了一个下午,没找到莲子。”
“你是?”水生揉揉眼,迟疑地问,“我好像见过你。”
“振荣,你怎也在这里?”水生起了身,一把抓住振荣的手臂。
黄振荣挣脱他的手,故意瞪了他一眼,说:“你真是没出息,老婆出了这种事,就知道跳河。”
水生一听,火了,大声怒道:“我怎么是跳河?我是去找莲子。可是,我的莲子——”他转过头,双手捂脸,压住就要涌出的眼泪。
“水生,别伤心了,这个仇,是鬼子犯下的。”郭秀梅安慰道,“听说鬼子就要完蛋了,这是他们最后的疯狂。”
“郭书记,我要参加义勇队,报仇。”水生转过头,面向郭秀梅,双目怒睁,从中喷射出一道道火焰。
“这个,你要问他。”郭秀梅指了指黄振荣。黄振荣慢慢地坐了下来,眼睛看着舱外。前方,就是皂口河与赣江的交汇处。小船只能在这儿回头,否则冲进赣江,就难免遇到危险。
“可以吗?振荣。”水生非常着急。
“你——”水生气不过,走出船舱,又是一个急跳,扎进了水里。
啊!郭秀梅吓得浑身一激灵,责备道:“你这是何必呢?水生可是还没休息好,又出危险怎么办?我们救不了第二次。”
黄振荣诡秘一笑,说:“书记,你放心。这小子的酒早醒了!”黄振荣与水生同村,从光屁股开始,两人就一起在河里游玩。后来,黄振荣外出读书,水生却因为家里太穷,上不起学,早早地就跟着父亲下河捕鱼,从而练就了一身“潜游”的本领。黄振荣亲眼见过,有一次水生双手托举着自己的衣服,仅凭着一双脚,便轻松地穿过了赣江。
“咦?怎么还不见人?”郭秀梅又等了许久,仍不见水生露面,顿时脸色一暗。
不急,不急。黄振荣暗暗地按住心脏的狂跳,低声道:“没事,没事,这家伙肯定又去找莲子了。”
莲子?想到这个漂亮的小媳妇,郭秀梅心一沉,泪花儿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又等了一会儿。此时,天空的云彩已经完全消散,火热的阳光直射下来,烘烤着水面,满河的水好像就要沸腾。
水面上,陡然露出一个脑袋,然后翻转身,一阵快速地仰游,眨眼间,水生就游到了小船边。“啪”的一声,一条大大的草鱼扔到了船上。
“郭书记,”水生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连声问道,“我能参加义勇队了吧?什么时候打日本鬼子?你能不能快点告诉我?”
郭秀梅点点头,笑道:“当然可以,我们义勇队正缺你这样的潜游高手呢。”
“水生,你还是那么笨。我刚才逗你玩呢。”黄振荣从船舱里拿出一把铁凿子,故作神秘地问,“你看看,这是什么?”
水生瞟了一眼,道:“这是木匠的凿子,你拿这干什么?”
黄振荣摇摇头,盯住水生,一言不发。水生看着黄振荣的样子,又着急又恼火,说:“什么意思?黄振荣,你这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不理你了。”
郭秀梅连忙解释:“水生,听说后天日本鬼子要从这里去县城。我俩今天就是来踩点的,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下他们。”
“用凿子?”水生还是一头雾水。
“对,用凿子。”郭秀梅笑道。
七月的风,吹在脸上热热的。山坡上的枫树和樟树都在微微地摇头,几只白鹭飞过树的上空,朝着那边的高山飞去了。
黄振荣率领义勇队20名勇士,埋伏在樟树下,静待郭秀梅发出指令。而郭秀梅率领乡民兵队,都卧在后面的山坡上,他们居高临下,几十双眼睛,紧盯着赣江,一动不动。
昨天,郭秀梅带着黄振荣、水生在江里打圈,将渔民一个一个地劝回到岸边。此时,三十多条小渔船正躺在皂口河上,伴随着起伏的水波晃头晃脑。
黄振荣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再喝了。可水生不以为然,反而说了一句:“喝点酒,又不会误事。”
这下,黄振荣气得脸都白了。他目光直射,狠狠地剜了水生一眼。水生低下头,装着没看见,抓过葫芦,故意又喝了一大口。黄振荣虽说看出了他的目的,但还是气得用拳头在地上砸了一下。
旁边几位队员看到队长一副窘样,禁不住捂嘴直笑。
正闹着,忽听到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来了”。大家忙抬头望去,果见远处的江面上隐约出现了一排船。
“准备——”郭秀梅轻声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接着,陆续响起了一阵拉枪栓的声音。
水生向上看了一眼,发现郭秀梅手里握着短枪,柳眉直竖,正盯着江面,整个样子很是英姿飒爽。他心里莫名一酸,暗想:如果我家莲子也这样握着短枪,与我一起杀鬼子,该有多好!可是眼下,我家莲子,还在水底呢。水生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钢凿,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渐渐地,江面上出现了十几只船,最前面的是一艘机动船,铁壳子,后面跟着的却是一长串小木船。正是夏季,赣江水浅,这些小木船灵活地穿过一丛礁石又一丛礁石,离大家越来越近,甚至能隐约听到船上人的说话声。
“打——”郭秀梅一声令下,瞄准船上一个鬼子,扣动了板机。顿时,长短武器一起开火,早已备好的两尊土炮,也被点燃。随着“轰轰”两声巨响,一艘小木船被炸得东晃西荡。船上的鬼子吓得不知所措,还以为遇上了大部队。
水生一手握着铁锤,一手握着凿子,站在岸边深吸了一口气,尔后,一个腾跃,扎进了江中。他憋着气,双手在水中拚命地向前游动,如同一条青鱼,摇头摆尾,身姿矫健。后头跟着他的助手小林,他们是两人一组,以便轮换上手。
不一会儿,鬼子便发觉遇到的是地方武装,于是傲慢地架起迫击炮,向着江边乱轰。几艘木船的船头也架起了机枪,一齐向着岸边齐射。
郭秀梅带领民兵队,打两枪换一个地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果然,等鬼子发现船底下的水生时,水生已经将这艘小木船的底凿穿了一大半。潜在船底下,虽然不容易被鬼子发现,但水生总觉得有力使不上。手中的铁锤,不管你怎么使力,打在凿子上就像打在棉花上。幸亏潜水功夫好,能够藏在船底,连续凿它几十下。“嘣嘣嘣”,每一次用力,水生觉得不是凿在船上,而是凿在鬼子的心脏上,越凿越兴奋。
“叭、叭”,船上鬼子向水中开枪了。子弹从船边向着水底直射,在水面上溅起一朵朵浪花。
小林躲开了,他潜游到船下面的另一头,透出水面喘气。但是,水生却没有离开。凿着,凿着,水生仿佛听见了鬼子正在哇哇乱叫,也仿佛看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光。他一下接一下,加大了凿船的频率,使出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嘣嘣嘣”,听着这惊人的响声,鬼子一边胡乱地向水下开枪,一边组织人封堵缺口。哪料,船底的缺口越堵越大,江水就像要逃命一般,汹涌而来。
看着船底终于凿出了一个缺口,水生信心倍增。他左手握凿,右手举锤,凿子咬住船底,锤子对准凿子,每一次,砸得更加有力,每一下,凿得更加精准。小林潜游过去,示意水生出水换气。水生却没有将工具交给他,而是在原地踏了几步,迅疾地探出水面,稍稍换了一口气,又潜下来了。
“嘣嘣嘣”,这声音,在水生听来,虽微弱却动听,因为这是送给鬼子的索命曲。
水生笑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莲子,我来了,我来陪你了。你等着我,等着我。
水生一脚踢开潜游过来的小林,慢慢地往江底下沉。他只知道今天是1945年7月18日,只知道自己就要去陪莲子了。却不知道鬼子有六艘木船被凿沉,更不知道队长黄振荣和他一样,一边笑着,一边也沉到了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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