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7） 一寸还成千万缕

在大草原最丰盈的六月，我和敏敏作别，同着宝成、何太医踏上了回返中原的路程。佐鹰执意要派一队骑兵护送，十二岁的塞布腾自动请缨做队长，佐鹰居然一口答应了。我瞧敏敏虽然不舍儿子远行，却也并无担忧之色，不由笑叹道：“小鹰要飞击长空了！”敏敏的黑眸里洋溢着母性的自豪：“塞布腾会是个出色的队长的！”塞布腾面色坦然地看着我们，坚毅的神情颇似佐鹰，个子也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长高了一大截，是个英武的少年了。

耳边依稀回荡着敏敏依依惜别的歌声，我们出锡林郭勒盟，经由乌兰察布盟前往伊克昭盟、山西一线。黄沙古道铺展在蓝天下，菊花骢轻快地行走在塞外的初夏时节。回望来时路，竟有恍然若梦的不真实感。美丽的大草原和蓝天，这是我在清朝的生活么？那个美好的男子，真的就是在青海湖边消失的仓央嘉措活佛么？我一路追想着那惊鸿一瞥的一遇，追想着他沧海桑田的一生。在雪域圣殿的神坛上，他恋慕着世俗温暖美丽的女子；谪落人间，迭经风云之后，他褪去了黄金佛衣，却回归成最纯净喜悦的佛。这就是痛苦对人生的反哺么？

我蓦然拉住了自己思想的缰绳。想至此，也许已经是尽头，我还是去行走经历，去感受这人间岁月吧。

至大同府，蒙古骑兵不宜再前行。我紧紧地拥抱了塞布腾，望着他带着矫健的骑士们纵马绝尘而去，才确信自己又重新回归了汉地。按照我的心愿，宝成择路陕西、甘肃交界处，经由四川、贵州，前往两湖江浙等地。

一路渡黄河，越秦岭，入闹市，走街衢，听怒涛汹涌的壶口瀑布涤荡着天地，望皑皑雪色在高远处点缀着俗世的夏天，也看着人群熙攘悲欢离合从身边来来往往。朝行于古道，暮宿于山庄，遇到风景秀丽的小镇就多耽几日，碰见需要救助的病人何太医便施展一下回春之术。这是三百年后的我所难以享有的闲散，是紫禁城中的女子不敢梦想的自由，是百转千回之后的山非山，水非水。

这样走走停停，九月间，我们一行三人来至四川境内。蜀山蜀水，杜甫草堂，我盘算着在此处多流连一段时日。然而愈向西，途中藏民愈增。宝成打听回来，才知前藏贵族、掌管工布地区兵马事务的噶伦阿尔布巴在六月间举兵叛乱，击杀首席噶伦康济鼐，执掌财政事务的噶伦颇罗鼐发后藏、阿里军讨击，前后藏正兵连祸结，大批藏民为避战乱涌入四川境内。看着流散在不远处疲惫惊慌、拖家挈口的藏民们，我第一次体会到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的苍凉无助，然而自己却是束手无策，只能命宝成把身上的散碎银钱和吃食分些给有孩子的人家，然后听从宝成的劝说，折而向东，取道甘肃往湖南方向进发。好在到了城镇之上，看到当地官府已经着手安置流散的难民，搭建了一些临时住所。

到湖南境内时，已是西风渐紧，初冬时光了。这日午后，寒风骤起，估摸着离前面的茶陵州已经不远，我们便暂在路边的一处酒肆避风歇脚。刚坐下来饮了杯热茶，忽见从茶陵州方向闹闹吵吵来了一队人，其间一些人身着公服，看来是在外公干的官府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