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黎川陈氏:一个被遗忘的文艺世家
文/廖太燕
抚州市黎川县。自宋及明,此地孕育了李觏、王无咎、吕南公、邓元锡、杨思本等美质良才。至清,仍旧一派士子“沐浴歌咏,后先蔚炳”(陈道《黎川文载序》)的景象。陈家即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清初,陈世爵举家由新城城内迁至邑西钟溪中田村。如果从他算起延至民国,陈氏共衍生了八代,分别为第一代:陈世爵;第二代:陈道;第三代:陈守诚、陈守诒、陈守中、陈守训、陈守誉;第四代:陈元、陈观、陈煦、陈用光、陈有光、陈吉冠;第五代:陈希祖、陈希曾、陈兰瑞、陈兰第、陈兰祥;第六代:陈延恩、陈孚恩、陈溥、陈学受;第七代:陈叔彝;第八代:陈灨一。陈家代有贤能,许多人获取功名,曾有“一门七进士,九乡榜”之显;不少子侄仕途腾达,如陈观任江宁布政使,陈希曾任工部侍郎,陈孚恩任刑部尚书。同时,陈家诸子或以文著,或以诗名,或以字称,名闻天下,陈道、陈用光、陈希祖、陈希曾、陈兰瑞、陈兰祥、陈德卿(女)、陈学受、陈溥、陈延恩、陈孚恩、陈灨一等都有诗文、著述、书画传世。著名诗人陈三立有过这样的评语:“当清嘉、道间,翁覃溪学士三使豫章,而有古文在新城之言。盖新城自陈凝斋先生以朴学大昌于世,厥后鲁絜非进士及凝斋之孙石士宗伯,皆能传其学。宗伯师其舅氏絜非,复为惜抱高第弟子。当其盛时,海内言桐城者,必并举新城。湘乡曾侯所谀之二陈广敷、懿叔,又俱凝斋之曾元孙也。晚得灨一,则其曾元孙镜之先生之冢孙也。为文雄俊渊永,非墨守桐城一家所能囿。而于其先世之流风余韵,犹有存者焉。”(胡先骕《甘簃文集叙言》)爬梳清近代江西文人,可以发现新城陈家虽然不如宁都魏禧家族、铅山蒋士铨家族、义宁陈三立家族那么蜚声远扬,却是自乾隆初年以来,江右一带文风赓续最久,涌现文人最多的文学世家。关于陈家的基本情况,已有著述提及,笔者主要选取不同时期的三位代表人物加以关注,并简论其文学(化)观。
一、新城陈氏前期代表人物:陈道
陈道(1707—1760),字绍洙,号凝斋。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不仕,归乡养亲。频行善举,立义田、广救济,赡养鳏寡孤独,捐修书院桥亭。乐与人交游,尝与彭元瑞、蒋士铨、朱仕琇、黄永年、汪韧等时相往复。著有《凝斋先生遗集》,四库馆采列其目。另有《集思堂外集未刊稿》刊于《青鹤》杂志。
陈道为学主张以经为本,“《小学》为养正之基,《近思录》乃适道之门”,“宋周、程、张、朱五子书,其入门阶梯也。读其书当习其行。无事口语讲说而已。摭拾异同论辩尤属末务。本根大定,旁参于象山、阳明,以广其识可也。”选取合适的书籍后,须厘正阅读方法,或“静心熟玩”,或“求之传注”,或“以俟后悟”,避免“妄生己见,拘牵训诂”。出于对躬行为要、力行为先的强调,他对明朝学风多有訾议,“前明讲学者辄以一二言为宗旨,党同攻异,纷腾口舌,而良知之门尤甚。”(陈道《学规》)批评了学者分门别户、聚讼纷呶,互相攻击,曲解了为学本原,终究功多益少。学者不该主此奴彼,而应兼取,“博观慎取,以尽集思之道可矣,遽执一说,分别彼此,惧其或隘也。”(陈道《与祝人斋书》)
陈道以为文章是性情的外化,“文之赋形,万有不齐,而有性情托焉。各肖其人以出。其人而为宽裕也者,其言多温润而和易;为果毅也者,其言发奋而缜栗;静正者之言,渊然以深,凝然以肃。反是,而为荡佚浮诞怪诡之文,其人亦多浮薄不根,行僻而伪者。”(陈道《西江墨卷钞序》)追求性情与才情的统一。正是因为坚持“文如其人”的宗旨,他指出即便是制艺文的创作也不该剿袭他人的“声音笑貌”,而须展露性情,自抒所得,无事剿袭,无工浮杂。不苟因循,文贵自树才是陈道认同的理想书写状态。
陈道好作深湛之思,合道学、经济为一,“喜言世事,博征前代经制,精思熟处一时之宜,求其必可行者。凡水利、田赋、吏治之曲折,皆有成说,其旨雅驯,脱去浮夸苛碎之习。”(沈德潜《皇清诰赠中宪大夫分巡金衢严道加三级赐进士出身新城陈君墓表》)作文以“清初三大家”之汪琬为师,行文疏畅通达、简洁有气,有曾巩之风。陈文能融己见于其中,发他人所不能发,多溯源探流,知微见著,对社会问题有清醒的认知。
在诗歌方面,陈道认为学诗须“从晋魏古体入,曹子建、阮步兵、左太冲、陶靖节,唐之子昂、太白其首选也。律则以李杜王孟为宗,他虽不无所长,博观而慎取焉可也。”(陈道《学规》)论诗重《诗经》微旨,反对矜奇炫博,“工偶语以饰听闻”,主“性情”,指出“情者,诗之本,喜怒忧悲怀思,蕴于中。不得于而形见于诗,曲折旁通以申其意。固不知其诗之工而诗乃弥至。此三百篇之微旨也。”(陈道《鱼亭诗序》)其诗绝弃摭拾填砌、揣摩字句,而能不兴缋藻、率真质朴。《凝斋先生遗集》共收录古体诗34首,今体诗27首,其中佳作不少,如《放舟夜行》、《枫香驿阻雨》等抒写离途愁绪,生发为生存而滞留路上的无奈感,词浅易而情深透。
二、新城陈氏中期代表人物:陈用光
陈用光(1768—1835),字实思,又字石士、硕士。嘉庆六年(1801)进士。历任广东道监察御史、国子司业、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尝充日讲起居注官、文渊阁直阁事、国史馆纂修。以编修出为乡试、会试同考官,以阁学侍郎出为福建、浙江学政。著有《太乙舟诗集》、《太乙舟文集》、《春秋属辞会义》、《衲被集》。雅好斯文,海宁祝洤,新城涂瑞等人的诗文集即由其整理刊行。
陈用光先后两次问学于姚鼐,姚对其颇器重,赞其才骏志远,为世之异士。师徒二人相处融洽,一如家人,陈氏常通过书信请业,姚氏不少著作即由陈氏版刻,如《春秋说》、《庄子章义》、《惜抱轩尺牍》等。梅曾亮曾盛赞陈用光对桐城文风的阐扬,推许他为姚门真传人,“今侍讲学士陈公……以文章诏天下之后进,守乎师之说如规矩绳墨之不可踰。及乙酉科持节校士于两江,两江人士莫不访求姚先生之传书轶说,家置户习,以冀冥冥之合于公,而先生之学遂愈彰于时。”(梅曾亮《陈石士先生授经图记》)有学者认为桐城派在发展中围绕陈用光、邓廷桢、姚莹、梅曾亮形成了四大传播中心,道光中叶以前,陈用光是传播姚学的首要人物。
陈用光论学以宋学为主,兼综汉、宋。他认为汉学“惟考订字句训诂之异同,而不求大义”(陈用光《韩幼徽四书文册跋》),沉浸于饾饤考索,琐细碎小,失却为学之本。他比较过汉学、宋学的优劣,认为后者“高谈性命,而躬行多遗议,穷究事理,而于典章制度且懵然莫名其所从来者”,前者则“钩釽析乱,使人如游于百货之市,眩其袤而莫辨良楛。又其甚者徒执其穴见,以与宋儒为难讦,以为直莫执其平非,徒不足于明经旨而其害于心术大矣。”(陈用光《惜抱轩经说后序》)无论汉学,宋学,均不该机械地承续,当融会贯通。他主张打破汉、宋之间的壁垒,兼综汉、宋,并确得其法,“是法实事求是,是议务持平,不腮腮于汉宋之争而精思所诣。”(祁隽藻《太乙舟文集序》)
陈用光师承多家,姚鼐之外,还受到过翁方纲、朱珪、彭元瑞、钱莘楣、蒋士铨、鲁九皋的濡染浸渍。总体而言,其文学观能融各家为一炉,而又以桐城文论为重心。首先力主“以古入今”,“善为文者,无变今之体,而能用古之法”(陈用光《再与国史馆总裁书》)。他遵循传统诗教观,以为“文者,人心善恶之所形,足于验世之治乱,而还为治乱之所从出。”无论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还是稗官野史、淫词俚曲,凡学士大夫所讽咏,野人孺子所讴歌,“所感”、“受感”虽然不同,但是均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陈用光《上钱莘楣先生书》)因此他对作家的责任意识、为人规范提出了高要求,强调德行的培毓,因为创作之本在于德行,博学次之,而节奏、义法再次之。
“义理”、“考据”、“辞章”是“桐城派”文人普遍认同并接受的为文之法。陈用光于三者之中首重“义理”,认为陈兰祥作文时格格不吐,未能大发议论的原因就在于胸中所蓄义理不多。在辞章方面,指出韩愈、欧阳修、归有光能超出他人,是因为对文辞的把握程度,“格律声色,古文辞之末且浅也。然不得乎是,则古文辞终不成。自韩、欧而外,惟归震川得此意,故虞文靖、唐荆川皆莫逮焉。本朝则桐城之文,非他人所能及,亦惟在是尔。”(陈用光《答宾之书》)因此他强调只有“气、质、神、味”并存才能称为至文。他警告主汉学者须重视文辞,否则其文必然行之不远。他认可的“考据”与汉学家所言的“考据”也名同而实异,“以是知格物致知之说之不可易,而循吾师考证之说,则于宋儒之学,未必其无所合也。用光之意盖在乎是,固非欲以名物象数之能,考证矜其博识也。”(陈用光《与伯芝书》)也就是说,考证不能停留在对典章、名物的稽查,以炫博学,而是与朱熹所明示的格物致知联系起来,重点不在于举出一物之大小,一事之同异,而要究其大者,究其远者,明了历史因革的规律,求致用于世。
陈用光还重视“气”,“凡为文以气为主,气非学古,于何生有法?而无气则土偶之官骸而已”。(陈用光《复鲁宾之书》)又以孙过庭作字先求平正、后追险绝为例,强调作文也应该如此,并将龚自珍为批评对象,说明取途不正可能带来的危害。他还借探求时文、古文的内在共通性,道出了为文的普遍法则:打破文体畛域,摆脱形式的束缚,不同文体的融会、互渗可以改变单一的行文程式。
陈用光古文得姚鼐扶植,“理道宽博,朴雅不为刻深毛挚之状,而守纯气。专主柔而不可屈。不为熊熊之光,绚烂之色。而静虚澹淡,若近而若远,若可执而不停。”(梅曾亮《太乙舟山房文集序》)其文论断精审、出言有识,“论攻道口贼情形,谓宜谕将兵者广召谋计之士与图破贼,不必专恃大礮轰击,则有戎昭果毅之勇,而无玉石俱焚之患。论邪教滋蔓之原则,以为大兴、宛平之选吏未得慎简之方,河南山东之察吏未得举措之道,言洞机要,符于庙算。……复于废员效力一事,更专疏论之,于乎蕲读书致用也。”(祁隽藻《太乙舟文集序》)《名位篇》(上、下)等则义法谨严、言有体要、淡而弥旨,有欧、曾气韵。
陈氏先后向翁方纲、蒋士铨、姚鼐、袁枚学诗。又钟爱乡贤黄庭坚。故此诗歌取径较广。综论之,以杜甫、韩愈、苏轼、黄庭坚为摹学对象,熔铸唐宋。徐继畲即认为陈诗“出入唐宋,不名一家。而自抒性真,语必己出,于闲邪抑荡之旨三致意焉”,“五古淡朴和以天倪,七古曲折尽意,尺幅中往往具奇势”。(徐继畲《太乙舟诗集序》)
三、新城陈氏后期代表人物:陈灨一
陈灨一(1892—1953),又作甘簃,字藻青,号睇向斋主人、颍川生、旁观客。曾游学东瀛。民国初年,入袁世凯幕中办理文案。后任天津《益世报》主笔。1925年,入张学良幕,参与机要。1927年,进京师礼制馆任职。“九一·八事变”后,携眷南还,居沪上。1938年,迁隐北平,以教书、卖文为生。1948年底赴台。陈灨一交游甚广,与近世名家章太炎、夏敬观、杨云史、叶恭绰、陈三立、袁克文、吴湖帆、钱基博、章士钊、于右任、溥心畲等皆有往来。著有《新语林》、《睇向斋秘录》、《辛亥和议之秘史》、《读〈湘绮楼日记〉》等。
1932年11月,陈灨一在上海创办《青鹤》杂志,力主延续传统、发扬国故,宣称“本志之作,新旧相参,颇思于吾国固有之声名文物,稍稍发挥,而于世界思想潮流,亦复融会贯通,勤求理论,不植党援,不画畛域,不纳货利,不阿时好”。(陈灨一《本志出世之微旨》)杂志分论评、专载、名著、丛录、文荟、词林、考据、杂纂、小说(剧本)等栏目,共出118期(今存114期)。刊布的名家著述有姚鼐《惜抱使湘鲁日记》;孙诒让《白虎通校补》、《籀庼题跋》、《经考室遗文》;文廷式《闻尘偶记》、《旅江日记》、《知过轩日钞》、《南轺日记》、《越缦堂日记批注》;夏敬观《清世说新语》、《忍古楼画说》、《窈窕释迦室随笔》、《吷庵词》、《忍古楼诗话》、《吷庵词话》;沈曾植《菌阁琐谈》、《护德瓶斋简端录》、《海日楼笔记》;王闿运《湘绮楼集外诗录》、《湘绮楼集外文录》;俞樾《曲园未刊词稿》等,共计近两百部,且多为未刊稿,殊为珍贵。“文荟”、“词林”栏目则批量登载了旧式文人的诗文。这些为研究清近代的政事、经济、思想、文学、学术等提供了翔实的材料。
陈灨一对盲目崇拜外来文化,贬低传统文化的行为多有驳斥,“麻醉西方文化者……目所视,西方之景也;耳所闻,西方之事也;口所言,西方之人也;手所指,西方之物也;足所履,西方之地也。几非是无以鸣其高,炫其奇。而家珍罗列,辄摇首嗤鼻,以为只应悬诸拍卖行中,贱价而沽。”(陈灨一《青鹤又一年》)具体而言,他既注重对传统文化的维护与坚守,又没有全然否定新文化与外来文化,反而“广为搜集”、“尽量灌输”,主张选择性地汲纳。在他看来,一味地反传统、追时尚,黜传统、毁古学无益于文化的赓续,理性之路在于中与西、现代与古典的结合,历时与共时的双线交融才能催生新质。
在诗学观方面,陈灨一承续了袁枚“性灵说”,指出“夫诗乃自抒性灵怀抱者。怀之所蓄,诗无不谐;情之所至,诗无不美;学之所萃,诗无不工。”他批判了一味模仿古人,以“若魏晋六朝某人”,“若唐宋之某家”自诩的诗人;反对了“征事取其僻怪;造句锤其奇异;用字采其奥古”,而自以为“博通渊雅”的诗法。(陈灨一《甘簃诗集自序》)陈氏存古今体诗410首,多为中年后所作,宗王安石、元好问,以“不俗”为旨。沈鑰评其诗“造诣既深,而意境尤高绝”,“所作诸体以五七言古为最精,五古深隽婉挚,得汉魏质朴意;七古风骨俊迈,称其为人。次如律绝,亦高秀有逸气。其中不乏集半山、遗山之句,神融义畅,若自己出。”(沈鑰《甘簃诗集跋》)
陈灨一论文力主“求真”、“积学”,以为“政事可以文饰,惟文学不可假借;风节或激于一时而成,惟文学非积久不能至。”(陈灨一《甘簃诗集自序》)又强调去宗派化,去门派之见,“文章无所谓派,亦非可以派囿之也。有之,惟师法而已”,因此提出废去“桐城派”的称谓。其为文宗司马迁、欧阳修,“若论说、碑铭、序记之类,格严而正,辞婉而达。似水之有源而流长,木之有根而枝盛。纡徐雅驯处,如六一居士。”(胡先骕《甘簃文集叙言》)自作文颇受陈三立、汪辟疆等称许,杨云史生前曾要求陈氏为其作墓志铭。
以上仅对陈家的三位代表人物作了简单的介绍与论评,却仍可见出他们的影响力,尤其是陈用光与陈灨一。陈用光数次出为学政,执掌文衡,得士众多,有人将他比作北宋欧阳修,“当世仰之若欧阳少师之在北宋”(徐继畲《太乙舟诗集序》),评价不可谓不高。他为“桐城派”的传播,并渐次演化成文学史上蜚声远扬的流派出力至巨。陈灨一则不谐于时,通过《青鹤》杂志为古典书写续命,被溥心畲、胡先骕等称为“文坛盟主”。在新学昌明之际,他被贬为保守主义者,但今时回望,却不能忽视他在承延古典文学、文化方面的功绩。
征引书目:
陈道《凝斋先生遗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齐鲁书社,1997年。
陈用光《太乙舟文集》,《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陈灨一《甘簃诗文集》,《中国近代史料丛刊》本,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
《青鹤》杂志(1932—1937),上海青鹤杂志社。
作者简介:廖太燕,江西上犹人,文学博士,江西省委党校教师。本文为作者原创,并对所有文字内容拥有最终解释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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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中田陈氏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