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成坠

还是王维这位大诗人，写过一首五言律诗《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曰：“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诗的大意是，寒秋的山色变得更加深绿了，秋水一天天缓慢地流个不停。我拄着手杖，伫立在柴门之外，迎风细听那傍晚的蝉鸣。渡口处只剩水面上一轮落日，村里的炊烟正袅袅上升。刚好碰到接舆你喝醉归来，在我这个“五柳”先生的门前纵情狂歌。

辋川：水名，在今陕西省蓝田县南终南山下。山麓有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别墅，后归王维所有。王维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直到晚年。裴迪：盛唐著名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好友，与王维唱和较多。转苍翠：一作“积苍翠”。转：转为，变为。苍翠：青绿色，苍为灰白色，翠为墨绿色。潺湲：水流声。这里指水流缓慢的样子，当作为“缓慢地流淌”解。听暮蝉：聆听晚秋的蝉鸣。暮蝉：晚秋的蝉，这里是指蝉的叫声。渡头：渡口。馀：剩下。墟里：村落。孤烟：直升的炊烟，也可以理解为倚门看到的第一缕炊烟。值：遇到。接舆：陆通的字。陆通是春秋时楚国人，好养性，假装疯狂，不出去做官。在这里以接舆比裴迪。五柳：指陶渊明。这里诗人以“五柳先生”自喻。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又碰到狂放的裴迪喝醉了酒，在我的面前兴奋地唱歌。

裴迪是王维的好友，两人同隐终南山，常常在辋川“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旧唐书.王维传》）。此诗就是他们彼此酬唱之作。

这是一首诗、画、音乐完美结合的五律。首联和颈联写景。描绘辋川附近山水田园的深秋暮色。颔联和尾联写人，刻画诗人与裴迪两个隐士的形象。这两个人物，交替行文，相映成趣，形成物我一体、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抒写诗人的闲居之乐和对友人的真切情谊。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山间的泉水不停歇地潺潺作响；随着天色向晚，山色也变得更加苍翠了。不待颔联说出“暮”字，已给人以时近黄昏的印象。“转”和“日”字用得极为巧妙。转苍翠，表示山色愈来愈深，愈来愈浓。山是静止的，这一“转”字，便凭借山色的渐变而写出它的动态。日潺湲，就是日日潺湲，每日每时都在喧响。水是流动的，用一“日”字，却令人感觉它始终如一的守恒。寥寥十字，勾勒出一幅有色彩，有音响，动静结合的画面。“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颈联写原野的暮色。夕阳欲落，炊烟初升，是耕田和村落黄昏的典型景象。渡头在水，墟里在陆；落日属自然，炊烟属人事，景物的选取是很见匠心的。“墟里上孤烟”，显系化之于陶渊明《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句。但陶渊明诗句是拟人化地表现远处村落上方炊烟萦绕、不忍离去的情味，王维诗句却是用白描的手法表现黄昏第一缕炊烟袅袅上升到半空的情景，各有各的形象，各有各的意境。这一联是王维写诗修辞的名句，历来为人称道。“渡头馀落日”，精确地剪取落日行将与水面相切的一瞬间。富于包孕地显示了落日的动态和趋向，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墟里上孤烟”，写的也是富有韵味的片刻。“上”字，不仅写出炊烟悠然轻飘的动态，而且显示已经升腾到相当的高度。

首、颈两联，以寒山、秋水、落日、孤烟等富于季节和时间特征的景物，构成一幅和谐静谧的山水田园风景画。但这风景并非单纯的孤立的客观存在，而是画在人眼里，人在画图中，一景一物，都经过诗人主观的过滤，并带上了感情色彩。颔联“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就是诗人的形象，柴门，表现年事已高和面容安闲。柴门之外，倚杖临风，听晚树鸣蝉、寒山泉水，看渡头落日、墟里孤烟，那安逸的神态，潇洒的闲情，和“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归来去辞》）的陶渊明有几分相似。事实上，王维对那位“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是十分仰慕的，就在这首诗中，王维不仅仿效了陶的诗句，而且在尾联引用了陶的典故：“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陶文《五柳先生传》的主人公，是一位忘怀得失、诗酒自娱的隐者，“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实则，五柳先生正是陶渊明的自我写照；而王维自称五柳，就是以陶渊明自况。接舆，是春秋时期“凤歌笑孔丘”的楚国狂士，诗人把沉醉狂歌的裴迪与楚国狂士接舆相比，乃是对这位年轻的朋友的赞许。陶潜与接舆——王维与裴迪，歌行虽大不一样，但那超然物外的心迹却是相近相亲的。所以，“复值接舆醉”的复字，不表示又一次遇见裴迪，而是表示诗人情感的倍增和递进；既赏佳景，更遇良朋。辋川闲居之乐，至于此极啊！末联生动地刻画了裴迪的狂士形象，表明了诗人对他的由衷的好感和欢迎，诗歌中的赠字，也便有了着落。

颔联和尾联，对两个人物形象的刻画，也不是孤立进行的，而是与景物描写紧密结合的。柴门、暮蝉、晚风、五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看似都是在写景，其实，是王维隐逸生活的重现。五柳，虽是典故，但对王维说来，模仿陶渊明笔下的人物，植五柳于柴门之外，这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

2023年4月14日19时5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