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生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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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沈 栖
“生挽”首先体现的是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终点前的一种自我评价,他摒弃夸饰的谀词和入俗的套语。如罗振玉自写的生挽:“毕世寝馈书丛,得观洹水遗文,西陲坠简,鸿都石刻,柱下秘藏,抱残守缺差不幸;半生沉沦桑海,溯自辛亥乘桴,乙丑扈跸,壬申于役,丁丑乞身,补天浴日竟何成。”这位杰出的学者一世功名一览无余地隐现其间。虽说1922年,在京沪报界举办的“最景仰之成功人物”民意测验中,南通张謇以最高票数当选,但作为一个智者,张謇颇有自知之明。他在生圹墓(生前预设的墓地)门上自撰挽联:“即此粗完一生事,会须身伴五山灵。”联语用词朴实无华、平稳简要,但包孕的内涵极其丰富:回首平生,既有一生事业的大体完成,死而无憾矣;又有谦卑自抑,仅仅是“粗完”而已。这恰恰反映出这位晚清思想家、实业家严谨的科学态度。既然如此,即可坦然辞世,回归自然、与秀美的五山长相依伴。当然也有自我标榜、欺世惑众的生挽,如袁世凯自挽:“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
“生挽”还是临终者一种心迹的曲折流露。某些功过参半、是非蜂起的人物,往往是带着满腹怨恨离开人间,他怕死后受到非议,生前便写下“生挽”给自己来个历史定位。如一代老臣翁同龢为甲午战争、戊戌变法殉情,他岂止是死在了非白即黑的思维模式里,还死在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皇权思想里,死在了垂死挣扎的封建专制体制里。弥留之际,翁同龢以《论语》集句给自己撰写了一副挽联:“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让人代笔高悬于堂前,尔后饮恨长逝。真是:一笔长横写清苦,一笔斜点书悲伤,一笔卧钩画凄凉!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历史名人系万千风云与时代风潮于一身,临终前常有反思。其“生挽”不奢望文化包装,图的是给个人的精神版图上留下清晰而简洁的人生轨迹。如杨度经历晚清至民国,周旋于各种政治要人之间,从湖湘秀才到宪制专家,从“筹安会”六君子之首到帝制罪魁祸首,从学佛居士到中共党员,一生映射出那个时代衰世乱象及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转变。1931年9月17日,杨度在上海法租界寓所去世,临终前写下“生挽”:“帝道真知,如今都成过去事;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很显然,杨度的“生挽”总结了自己跌宕的一生:上联是自己对前半生的言简意赅的归纳,并断然予以否定之;下联则是步入晚暮时的觉醒,他把“医民救国”的希望寄托在了中国共产党身上,满怀激情展望中华民族的复兴愿景。至于秋瑾在就义前五日写的自挽联——“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伦歌。”——惟妙惟肖地道出了这位鉴湖女侠为伸张女权而奋斗、为革命建国而努力的心迹。
追悼会,往往是一次挽联的PK,一次披麻戴孝的雅集。但在民国时期,文人间常有“生挽”的文字游戏。郑逸梅素有“无白不郑补”之誉。他基于这一考虑:若然死去,即便挽联如云,称颂有加,也是无幸有睹,何不提前览之为快?于是,郑逸梅登报求挽,一时诸文友纷纷赐其哀挽诗联。如南社同仁高吹万寄赠的“生挽”:“写稿厌麻烦,人间欲谢垂青友;修文被征召,地下仍封补白王。”同属“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周瘦鹃给其“生挽”:“输君妙笔吐奇葩;补白称王亦足夸。” 郑逸梅据此写了《生生死死录》一文,生动记述了当年友人替他撰写“生挽”的盛况和自己读这些“生挽”的真情感受,充分彰显出两者情感上的契合和道德上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