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涟华

“我死了，你管不管？”这不是两个大人之间的吵架，而是哥哥——我7岁的小外孙对我的责问。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2月，我从上海回来，哥哥的中文学习就由我全盘接管了。我曾是老师，还自诩对提高学生的作文成绩有独家秘笈。可是在哥哥面前，我的业绩惨不忍睹：哥哥的抄写生字由笔写在纸上改用他的食指写在外公的手心，现在他的食指在外公的手心摩擦的机会寥若晨星。哥哥的记性虽然好，但好记性比不上烂笔头呀。我曾多次试图改变现状，但都无功而返。

为打小鬼，我请来钟馗：我将自己的蓄谋已久的想法告诉女儿，女儿赞同。于是我们两个大人像做贼似的不仅设计了剧情，而且规定了角色：我唱红脸，女儿唱白脸，而我们的对手是一个只有7岁的小男孩！

晚饭后，我和哥哥一起进他的卧室——我们开始上中文课了。开场2分钟，女儿进来：“外公今天上第几课？”我不动声色：“16课。”女儿接着对哥哥说：“哥哥，今天妈妈要检查你的生字默写。”哥哥知道前面是坑，他努力挣扎：“妈妈，不要！”

“什么不要不要的，妈妈说要，就一定要的！”女儿说完转身走了，留给哥哥一个后脑勺。

哥哥和我可是面对面。而且他在妈妈面前是哥哥，在外公面前，他可是大王：“外公，我不要”我满脸诚恳：“这是妈妈规定的，外公也没有办法。”

哥哥宁死不屈：“不要，不要，我就是不要！”

我一脸同情：“哥哥，我们快抓紧时间，好好背，好好写，一会儿背完了，默写完了，我们还可以提前下课了。” 

别看哥哥只有7岁，心里明镜似的：“要是背不出来呢？”我直言相告：“背不出，默写不出，不要说半小时了，就是一小时两小时也不能下课。”

哥哥当场发作：“我不要，我不要。”先是带着哭腔闹，接着胡搅蛮缠磨，期间他还反唇相讥：“为什么我看IPAD你们就不可以一小时、两小时呢？”

我有护身符：“这是你妈妈规定的。我也没有办法。”

妈妈是家里的大王，他不敢反对，但对外公他敢反抗：他不时瞥向床头柜上的钟。7:30分——时间一到，他连一遍生字都没抄完，就站起身，自顾自下课了。

他推开门，还把地板踩得咚咚响——这是他反抗家庭暴政的最高表现。我跟着他下楼。

他把自己狠狠地摔在沙发上，然后带着哭腔喊：“外公，你骗人！”我一脸无辜：“外公什么时候骗人了？”“你说背不出，默不出，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不能下课，我看IPAD为什么不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我知道他又开始拉磨了，我没有搭理他。等他的哭声小了，湿哭变成干哭了，我才摆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对他说：“哥哥，你如果不想学中文了，外公也不管了。”

我原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一听我说要不管他了，他的脸色大变：先是涨得通红，接着眼泪像开闸似的夺眶而出，最后就扔下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外公，我死了，你管不管？”

我的心顿时像被扎了一刀似的难受：“哥哥，你怎么能死呢——只要外公活着，外公决不能让你死！”我的泪水成汹涌波涛，但被理智的眼闸紧紧挡住：如果哥哥看到我流泪了，他会被吓着的。人老了，感情特别脆弱，我听不得孩子受苦受难的事，更何况他是我最爱的哥哥！哥哥活泼聪明，这是老天对我的最大的眷顾。我容不得哥哥受半点伤害！

我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求饶似地对他说：“哥哥，外公怎么会不管你呢？外公收回刚才的那句话，你原谅外公，好吗？”一定是被我的拥抱感染了，哥哥看着我，马上停止流泪。我的心潮却难平，我宣誓似地对哥哥说：“哥哥，外公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以前外公想读书，可是不能进学校。你现在有那么好的学习条件，你一定要懂得珍惜。为了外公，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哥哥的情绪开始平静，我们就像平时散步聊天那样哥哥开始问我许许多多的为什么：“外公，你为什么不能读书？你以前在地里割大豆要割1万米，就是因为没有读书吗？”

我曾像老朋友那样给哥哥讲过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也给哥哥讲上山下乡时的经历。有些事哥哥不懂，但他知道外公以前受过很多苦。

我就坡下驴，顺着他的思路往前走：“外公以前受苦受累就是因为外公不是科学家，如果外公是科学家，外公就用不着上山下乡割1万米大豆了。”

当科学家是外公给他定下的人生目标，也是外公努力的源泉。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哥哥拿起书，我在一旁陪伴后，再次恳求哥哥：“哥哥，你能原谅外公吗？”哥哥点点头，认可了。女儿这时在楼上喊：“哥哥上来洗澡，睡觉了。”

西线无战事。可是我还是不放心。直到哥哥早上下楼看书时故意踩我的脚，我才确认哥哥真的原谅我了。可是当我抬头看着哥哥时，发现哥哥的眼皮有些肿，我的心咯噔一下又沉了下去：我也是从孩童年代走来的人，知道被自己最信任的大人抛弃，这对一个只有7岁的孩子来说，是多大的伤害——我罪不可恕。

我想改恶从善，可是被亲所累——陷在罪恶的泥潭里不愿自拔：第二天晚上后，我们的中文课不仅照样上，而且背课文默写生字也一件不落；然而我也因情生智——罪恶的枪口抬高一寸：哥哥的10个生字只默写出8个，另外2个哥哥只是再抄写一遍时，我马上宣布：“哥哥，你的默写通过了。现在下课。”

哥哥一看钟：7：13，比以前的每课半小时整整提前7分钟。哥哥不知有诈，他像中彩似地惊喜若狂。他猛地推开门，还朝楼下喊：“妈妈，今天我上了23分钟就下课了！”在楼梯上，他还不忘补充一句：“妈妈，我喜欢上中文课！”

短短的一句话如春风化雨，我昨日淤积的负罪顿时化作浓浓的幸福。失而复得：我重新拾起被信任的恩泽。

谢谢你——哥哥。

      2021年3月17日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