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夜助走进脑神经学研究室的大门时，满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在大厅日光顶灯的照耀下，他眼眶下青黑色的阴影显得越发沉重，细长手指抬起来拂开挡住视线的过长刘海时，手背趋于干裂的皮肤泛出令人不快的灰暗色泽。他有些脏污的衬衫边角似乎还染着些许可疑的红色痕迹，医护服式样的白色长褂松松垮垮地挂在瘦削且骨节突出的肩膀上。因鞋子不够合脚而显得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在通往众多实验室的弹簧门被推开之后，一路沿着走廊向尽头的房间靠近。
走廊里并未开灯，弹簧门合拢之后又将大厅方向投来的灯光阻隔在外，几乎昏暗如夜的幽深走道中，凝着冰冷潮湿气息的暗处总会给人以有什么物体在蠢蠢欲动的可怕错觉。但是松田一脸视之如常的平淡意味，甚至可以说是仍然保持着慵懒，停下脚步，随手将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的钥匙插进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的防盗门锁。
钥匙转动了四圈，门锁才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沉重的金属门扇向内荡开一条细缝。松田用脚尖顶着门板让它不至于重新闭合，同时顺手按下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早，神座出流。”
突如其来的雪白光亮瞬间倾注于室内。在松田的视线尽头，与门口相对的墙边，一名相貌英俊、身穿普通的职业装白衬衫和西装裤的男生靠坐在病床般铺有单薄白色被褥的铁架床上。他身侧和背后都披散着长度抵到肩线以下、富有光泽的黑发，在以白色为主调的房间中显得相当鲜明，扎眼得仿佛白纸上泼洒的墨痕。他并未对松田的招呼有所回应，只是稍微眯起眼，似乎是在试图缓和猛然变亮的环境给视神经带来的剧烈刺激，一双拥有血红色虹膜的眼球表面像玻璃球般泛着接近无机质的微光。
松田没有露出恼怒或是惊讶的神色，似乎丝毫不计较这位貌似比他年长少许的男生所表露出的冷漠。同样地，他望向神座的目光也不带热情，更不因未被回应而显得尴尬，反而像是面对着室内家具的一部分那样自然。他从床附近的柜子上拿出一个活页纸本和一支笔，塞到神座手中。
“把需要添置的生活用品列个清单出来，包括你需要的衣服和想吃的东西。最迟明天早晨就能全部送到。另外，最近学校里似乎挺乱，为了安全和保密起见可能需要你暂时离开这里，具体去哪以及什么时候走，都看校方安排，雾切已经去联系了。……估计会让你去美国吧。”
松田以干巴巴的语调说话的同时，神座抬手将垂到眼前挡住了视线的长发扫到肩膀后面，低下头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个词语。等松田停下的时候，他抬手将本子递回去。
“……你有多爱吃草饼啊。”
松田瞥了眼离他最近的词，一边低声嘟哝着边从头浏览了下列表，接着把写有字的纸撕下来塞进口袋。
“这是创的喜好。我并不在意食物种类。”
神座的嘴唇几乎不见移动，但是回答的声音仍然很清晰。
“你还保留着日向创的记忆？”
“全部。不过并不算是有价值的情报。行为模式太过浅显易懂了，弱点也很多。总结来说也是非常无聊的人。”
“普通人都这样。对自己就别挑剔那么多了。一个毫无特色的预备学科而已……。”
虽然同样说着贬低日向创的话，可松田像是对神座的说法抱有反对意见，皱起眉，嘴角略显不悦地向下扯了扯。
“你总是把他称为‘创’，是不打算承认你们其实是同一个人了？”
接收到松田话语里明显的讽刺意味，神座想了想，并没有急于应答，只是用已经了解了真相般的平淡语气面无表情地还以反问。
“你把我们看做同一个人吗？”
“并不。日向创接受了改造手术之后被激发了才能，但代价是感情被剥离，行为模式完全改变，也就是说现在主管身体的已经是另一个人格了。就像对精神分裂症患者予以说明那样，区分不同人类并不是以躯体而是以人格，‘预备学科的日向创’和‘超高校级的全才神座出流’并不是同一个人。”
对于松田这番直白到近乎失礼的回答，神座却显得无动于衷。
“既然你能够理解，我就不用解释了。”
“……但是连你都不承认的话，在旁人看来，日向创的存在就等同于完全消失了。”
“你是在替创打抱不平吗？”
“不，只感到有点可惜而已。如果你是‘拥有才能的日向创’的话我大概就不会有意见了吧。”
“不会出现那种情况。你也说过，想要通过改造手术这种不劳而获的途径来拥有才能是需要代价的，这就意味着我和创不能并存。我叫神座出流，并不是日向创。”
“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就算记忆没被抹去，日向创也已经死了。”
松田啧了啧嘴。他单手拖过一张椅子，在神座床边坐下。之前被神座拿去写字的本子摊在他膝盖上。水笔在他指间翻转了几圈，笔尖最终戳到纸面上。
“虽然只是个甘愿做小白鼠的预备学科，但毕竟还是人类。真是令人惋惜的结果。后悔吗？……嘛，如果你能感受到的话。”
神座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重新植入感情的可能，就承认失败好了。对于研究水平和器材都不够完善的实验来说这是正常的事情，不需要后悔。”
“确实，根本不存在重新种植的可能性。日向创的大脑已经被损坏了，以现在的技术来说绝对修复不了……不然的话，创造出有感情的全才似乎更好。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感情也会影响某些才能，甚至阻碍情报接收，这是难以逾越的悖论。”
“感情和全方面的才能也是一样不能并存的。像现在这样能看懂所有人的思考和行为模式之后，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事超乎想象，也就没有做出回应的价值。就像最基础的神经反射，感受器没有受到刺激的话效应器怎么会有反应呢。”
“对于你来说大概什么都很无聊吧?”
“差不多。不过我期待着我没办法观测和预料的事。”
仿佛是在说“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松田带着满溢怀疑意味的表情，眯起了狭长的眼睛。神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视线移向松田的外套口袋。那里装着的东西自白色布面内透出并不明显的长方形轮廓，从一分钟前就在间歇发出轻微的震动声。
“……是邮件。”
似乎不很想在神座面前接听电话，掏出手机时看到上面显示着未读邮件的字样，松田稍微松了口气，指尖滑动了几下，草草浏览过邮件内容，随即将手机重新锁屏放回口袋里。
“啧，校方实在有够混蛋…。希望之峰真是个恶心的地方啊。”
沉默地停了数秒，松田突兀地低声自语着，手里的笔毫无目的地在纸上划出一团团螺旋。
“在你看来，才能的狂信者们都是疯子吧。包括创。”
“是啊。为了研究才能而无所不为，或是为了获得才能甘愿抛弃真正的自己，我都无法表示认同。”
“……嗯，不认同他也没关系，个人价值观不同。但是……我果然还是很感谢创。托创的福我才能亲眼看到这个无趣的世界。”
“感谢……？”
笔尖颤了下。松田没有去在意因此被印上深深压痕的纸张，稍微闭上眼又睁开。
“……感谢有什么用。日向创接收不到这种想法了吧。”
“大概是没什么用。我的存在取代了创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未来。虽然拥有才能即是创的希望，但是这得建立在没有失去自我的基础上。所以从创的角度来说，我只是他追求光明未来的路途上出现的Bug……。创不需要我。”
惊讶和些微愤怒混合的复杂神色从松田眼中掠过。待到神座望过去的时候，松田脸上余留的只是一如往常的嘲弄。
“被制作出来的伪希望也会感受到自己是不被需要的人吗？”
神座没有回答。他稍微向松田所在的方向倾过身，伸出手。松田立刻向后仰过去，试图避开那只细长苍白的手，然而动作却因被椅背阻挡而有了半秒停顿。就在这一瞬间，神座已经从松田外套口袋里重新抽出了手机。
“为什么突然生气了。邮件有什么问题吗？”
神座把玩着那只黑色外壳的iphone。黑曜石般冰凉坚硬的屏幕光滑如镜，倒映出他鲜红的双眼。略带考量的目光在机身上停顿了几秒，转回试图将手机抢回来的松田身上。接连几次都没能夺到之后松田有些泄气又有些不甘地坐回椅子上，单边胳膊向后撑起，臂弯挂上椅背边角，偏过脸重重地啧嘴。
“……雾切说今天下午就送你去美国，让我通知你一声。看来是真的打算就这么把学生会那帮人死掉的事瞒下去……”
神座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在回忆松田所说的事情。突然，不顾松田有些惊异的眼光，神座丢开手机，低头将鼻尖贴近手心，仔细地嗅闻。虽然多半是错觉，但他仍然再次感受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属于十多个学生会成员的鲜血混在一起，曾经染红这双手。
陈旧阴冷的地下室里，对面墙角蜷缩着面容陌生的女生。她断续嘶哑的哭泣声显得相当刺耳，在她脚边躺着颅骨破烂脑浆外流、看不清面貌的男生躯体，而那把沾满红白交杂的不明物的斧头就握在女生手里。被砍刀削断脖子的时候女生来不及抵抗，滚到角落里的头颅垫在花瓣般四方散开的长发上。拖着巨大铁锤一瘸一拐地靠过来的男生歪斜着嘴角，充满残虐意味的笑声直到他面部和喉咙被标枪捣毁前一直持续着。铁管击中肉体的闷响与骨节破碎的爆音混合在一起，最后一丝空气因使劲践踏而被从气管中挤出去，折出尖锐端角的肋骨像扎破气泡般轻轻松松地刺穿肺叶。没有刷上涂料的粗陋的水泥墙面和地面慢慢将喷溅到表面上的血液吸收，然而在干透之前很快又有新鲜的血液一层层铺上。
好红。连天花板上都沾着鲜红的血点。身上穿的衬衫已经看不出本来是白色。皮鞋底在走路时打滑得很厉害，脱下来检查时发现防滑纹之间已经被接近干涸的血块塞满了。
好甜。从鼻腔直到肺部都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有种泡在血池里的错觉。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布满黏厚血污的手指，因严重缺乏饮水而干燥得发苦的唇舌间立刻漾开甜腻腥味。
从那样的地狱里逃脱出来之后，即使焚烧了在那里穿过的衣服，用会伤害皮肤的强碱性清洁剂搓澡，还是会有血沾在身上的幻觉。血迹可以被洗去，然而生命的重量不会因为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被抹去而变轻，更不可能消失，只会变成在那场残酷的厮杀中侥幸存活的人不得不背负的重压。从逝者的灵魂之中爆发出的呐喊仍旧回响在记忆深处，房间角落无法观测的黑暗内，似乎始终潜藏着冤死者满溢憎恨的怨毒眼光。
“……果然洗不掉。——说起来，希望之峰应该很快就会崩溃了吧？”
良久，神座搓了搓手指，直起身。他的表情依旧显得很平静。
“为什么这么认为？”
“当绝望开始从内部侵蚀这种称不上是充满希望的地方，这就是注定的事。你对这个应该也很清楚？”
“不。”
“别对我说谎，没有用的。”
这次换成松田无话可说地耸了耸肩。他并没有再次试图否认，而是以一种略显自暴自弃的意味，于持续了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之后无奈地一摊手。
“……这是她现在的目标。我能为她做的事太少了，能帮到一点是一点吧。”
“那是因为你能力有限。把她藏起来就是权宜之计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想不出好办法啊。总之就按她说的来……”
“跟你无关，你何必趟这滩浑水。”
“你懂什么。她对我来说比世界还重要啊。”
“……真是愚蠢。”
“比起那个，在我和校方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东西？”
神座想了想，食指在被褥表面画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圆。
“很少。但是应该是连雾切都不知道的事……他和他的女儿最近不是正在查吗。你急匆匆地把江之岛保护起来，就是怕雾切查到她头上对吧？毕竟连学生会全部消失都可以毫无破绽地瞒下来，再加一个本就不爱上学的女生，完全无压力。”
松田点了点头。他似乎对这件事感到相当着急，但只能无可奈何地皱紧了眉，眼光透出烦躁。他从外套内袋里拎出一包烟和打火机，借着床头柜的边角从烟盒里磕出一根叼到嘴里，又用拇指推开打火机顶盖，接着熟练地摁住开关。“咔啪”一声脆响，细白纸筒顶端露出的金黄烟丝瞬间被喷嘴口腾起的一小缕火焰灼为飞灰。
“好烦，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也来一根？”松田的声音因含着滤嘴而略显模糊，他动作有点蛮横地把烟盒和打火机塞到神座手里。“别跟我说你不会抽。”
“以前不会。创是完全的模范学生。”
松田迟了几秒才意识到神座是在开玩笑。但同样叼起烟的神座似乎确实不很习惯呛人的烟雾，只吸了一口就拿下来，捂着嘴轻咳了几下，可很快又将烟送回嘴边。
“感觉不坏。……说起来，你作为半个医生，却照样会在感到烦躁的时候通过吸取尼古丁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吗？”
“……习惯了就戒不掉。”
“真是糟糕的习惯。”
“闭嘴，草饼控。”
神座懒得再次反驳，稍微挪动身体换了下坐姿。他平静的目光绕过松田眼下明显透出疲累意味的暗沉阴影以及眉间仿佛刻进皮肤中的皱纹，最终停驻在他指间夹着的烟。烟雾袅袅升腾，很快被松田的呼吸吹乱，弥散在充斥着消毒水和药水苦涩味道的房间里。
“……喂，告诉我，成为全才的话是不是就能得到幸福？你有想要守护的人吗？你能救自己吗？”
神座几乎为这突兀地砸到面前的问题的天真程度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贯作风凌厉的松田也会心存这种幼稚的困惑，他本以为松田对这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因为松田太过自我中心，总是对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独立的看法，根本不需要别人给予无所谓的愚蠢解说。除非他问这些是在表达讽刺。但不管是他的声音也好表情也好，都不存在一丝一毫嘲讽的影子。
明知故问，真是无聊。神座这么想着，决定不予回应。他看了看自己指间燃去半截的烟，细碎烟灰飘落到被褥上或者是松田的衣服下摆上，可松田似乎对此毫无感觉。他能清楚地听出松田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仓皇，但是他的脸如同僵冷的面具，并未将所有情绪清晰地表露在外。如料想中一样没有得到回答，松田也没再开口，任室内慢慢聚集起凝重的沉寂气氛。
两个人呼吸声以不一样的节奏回响。
“……下午几点？”
神座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不知道。雾切会派人来接你。”
“哦。”
话题又断了。松田露出了有些厌烦的表情，狠狠将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尖碾碎。
“……既然离开这个垃圾学校，就别再回来了。这地方不值得你再浪费时间。”
“我知道。”
神座直起身，若有所思地停顿了几秒，最终只是把视线转向门口。
“……有人来了。”

很久之后，神座出流回忆起这段毫无意义的冗长交谈和本该做身体检查但是最后完全付诸于聊天和抽烟的会面，才发现这算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松田夜助。彼时他正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看着名叫罪木蜜柑的女生往实验品的动脉里注射空气，因觉得太过无聊而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在病房衣柜旁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不知是刘海过长挡住了光线还是最近不眠不休地做研究太耗费精力，他发现自己的双眼下也堆积起了阴影。把脸偏转一些再皱起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起来倒是略有松田的风范——接着，他想起松田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他竭尽生命想要保护的人手里。
到死都很无聊，而且死得毫无价值。愚蠢的男人。神座和一个人自娱自乐地在走廊上蹦跳着用靴跟踩出小夜曲节奏的江之岛盾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在心中对松田竖起鄙夷的中指。
“今天份的实验品已经全部搞定了，自己去看效果吧，丑女。我去买包烟。”
头也不回地对江之岛做出了出行交代，不顾她在背后高声叫嚷着抱怨和反驳的话语，神座沿着楼梯走下去，踏出了已经被绝望党羽占领的医院。他在街边已经被砸毁了半边的烟草自贩机前停住脚步，挨个查看卷烟品牌，最后选中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牌子。
一缕纤细白烟升腾起来，很快融入冬日最令人感到厌烦的寒风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