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篇 小 说 的 结 构  

                      王荣伟等

结构，绝不只是材料的组织问题，它的实质是作者表现社会生活的特定形式。面对浩翰繁复的社会生活，作者从何角度入手，从何种途径去反映它，应充分考虑不同文体的要求。鲁迅说过：“只顷刻间，而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用数顷刻，遂知种种作风，种种作者，种种所写的人和物和事状……”  （《<</span>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小引》）仅就结构上看，上述这段话可以说是关于短篇小说结构的基本原则。

    人们淡及短篇小说结构时，往往用下列两个术语：“横断面”与“纵剖面”。这确实是短篇小说结构的两种基本形式。问题在于，就只是浅地把握这两种形式，是很难满足反映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的要求的。我们应该按照所反映的生活内容的要求，依横断面与纵剖面两种基本类型，充分发挥主动性、创造注，使所写的短篇小说的结构，既符合“短”的要求，又千变万化。

    典型的横断面，是写一定场景、一定时刻的人和事，即鲁迅先生所说的“顷刻间”。这类结构。切取生活的一个片断，用这个“斑”，去反映“豹”。在人物诸多表现中选择    关键时刻表现；在事件发展过程中，仅取一环：这些都可以看做是典型的横断面。但是应该注意，并非对生活随意选取一个片断，对人物表现顺手拈来一、二镜头，便可以深刻地表现主题。以“一斑略知全豹”，这里取的“斑”，是可以“知全豹”的“斑”。所以，选取生活横断面，如何切取，便显出作者思想水平与艺术修养的高下。

    从刻划人物的角度看，短篇小说选取的横断面，往往是取人物性格发展的关键时刻。人物性格的发展，是有其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的。中、长篇可以细致而全面地写出这一发展，而短篇则只能从中切取那经过“量”的积累即将产生“质”的飞跃的“顷刻”。这一顷刻，可以充分显现在它之前的积累，又可以有力展示它的发展趋势。鲁迅的小说《白光》，写了一个科举制度下的牺牲品。陈士成醉心科举，妄想“一径联捷上去”，但却屡屡落第。在第十六次考试未中之后，又变态地寄希望于挖掘“祖上留下的金银”，自然也没有得到。最后终于投水自杀而死。陈士成的一生，前后几十年，其一次次的苦心攻读而又落第，该有多少辛酸的故事，简直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在短篇里该如何表现它呢？也就是说最能表现这只全豹的“斑”在哪里呢？作者从他第十六次落第起笔（这以前有十五次落第做为基础），写他终于寄希望于获得意外之财而在失望之后投水而死（这是合乎逻辑的发展）。第十六次落第到投水之间，这“顷刻”，对表现陈士成来说，是个关键时刻。作者抓住它来写，表明作者思想认识的深刻与艺术技巧的高超。  “切”得准，可以集中笔力，写出来篇幅短小，却可以以一当卜。“切”不  准，则势必把笔墨浪费在过程的叙述上，冗长而无力。

    切取横断面，作者的能动性，不单表现在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还在于在生活基础上的巧妙的艺术处理。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场景，作者可以而且应该从写作的需要出发，去调动、集中。事件的发展，可以出现某些巧合；人物与人

物，又可以发生某些出乎意料的纠葛；互不相甘的人与事，竟然会在同一场景中出现和发生：这些，全是短篇小说从艺术需要出发，常常采取的手法。管桦同志的小说《春夜》，在艺术结构上，颇具匠心，是发挥短篇结构特点的突出的例子。他写了两个青年；都是“业余木-匠”，其中的男青年，很会用这个手艺为自己

“拉关系”  “捞油水”；而另一个女青年，不过是为了给一位老红军打一架病床，使他学习、工作更方便些，才学做木匠活，她从老红军的言传身教中得到了报偿。这两个人，互不相识，分别工作在不同的单位，如何在一篇短篇里表现他

们呢？如果分别从两人生活经历中各取一个片断，而两者又如何串联起来呢？管桦同志充分发挥了他的艺术创造力，他以一个赶马车赶夜路的“我”为线索，安排男青年与女青年都搭乘他的马车，在马车上两人交淡，从而产生思想交锋。

正是在这个同马车走夜路的“横断面”里，作者刻划了两个截然对立的性格，完成了自己的主题。这个“横断面”，是作者“人为”的，但却合乎生活的逻辑，使笔力集中，篇幅自然就短了。

    一般说来，切取横断面，如果选择得当，还是容易做到笔墨经济的。比较难于驾驶的是选取“纵剖面”。“纵剖    面”，指的是叙写较长时间的故事发展和人物表现。仔细分析一下，习作者短篇不短的，多是这种结构。由于要叙写较长时间的人与事，事情发展颇富变化，人物表现千姿百态，特别是时问、地点变换要做许多交代，这些无不需要篇幅，

写得长就不足为怪了。

    研究名家名作，发现他们采取“纵剖面”叙写较长时间的人和事件时，也颇多艺术技巧。如果简略地慨括一下，可以说他们大都是依一定线索，选取几个片断，串联起来，结构成篇。可以这样说，“纵剖面”是几个“横断面”的串联。鲁迅所说“数顷刻”，便正是这个意思。

    写“纵剖面”，选取几个“横断面”，有时是依一定线索，围绕某一生活侧面来组织。写较长时间的人与事，选材是重要的，它只能突现一个侧面，乃至某一点。这样，既使时间再长，笔力仍可集中。鲁迅的小说《祝福》，写了祥林嫂的一生。从内容上看，含量很大，可以写成长篇。如果写长篇，则可以按自然顿序，一步一步写出，无需有那么大的跳动。可是这样的内容用短篇来写，在艺术结构上就要动动脑筋。我们看到，作者通篇结构形式用的是倒叙，即在一个特定片断（鲁镇，春节的一片祝福声中，祥林嫂惨死）之中，回叙事件发展的来龙去脉（祥林嫂坎坷悲惨的一生）。这种结构形式，由于场景集中，所以写得紧凑。再分析一下，回叙祥林嫂身世遭遇的几个片断，剪裁又是极严格的。它实际上写了祥林嫂两次守寡，两次来鲁四老爷家做工。为完成祥林嫂遭遇的这个“纵剖面”，作者侧重写了她与鲁家发生关系的几个“横断面”，有重点，有选择，写得集中、简洁是很自然的。全篇的叙述角度很明确：我“先前”和“现在”，在鲁镇、鲁四老爷家，对祥林嫂的所见、所闻、所感。离开这一角度的材料，或舍弃，或暗写。这样，对祥林嫂的叙述描写，概括了她的一生，是全面的；只突出她悲惨遭遇中最悲惨的几个片断，又是有重点，也是简洁的。

    用两个相类似、有关联的“横断面”，加以对照、映衬，表现一定时间内人或事的发展变化，也是作家们写“纵剖面”的常用方式。短篇小说的情节，允许而且应该跳动。间隔一定时间的两个片断，联缀起来，可以显现其间的发展、变化。俄国作家契诃夫有篇题为《打赌》的小说，前后写了十五年间的事情。它的故事梗概是：一个银行老板，和一个有些文化的人打赌，要是那人能够呆在一间房子里，只看书，不出门，不和人来往，就这样呆上十五年，他愿意输

给他两百万卢布。那人答应了，于是订立了合约。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在临近十五年期满的时候，银行老板破产了，他想杀死对方，以免为赔偿那笔巨款而打官司。可是，那个人经过十五年的深思，悟破了人生的道理，决定留下字条，毁约出走。这样一个故事，尽管事件历经十五年，作者并没有被漫长的过程所束缚而牵扯笔力，而是简洁地写了两个片断：打赌时场景和十五年后即将期满时的情景，其间的发展变化，只做必要的概括。这样的两个片断，前者写清了事情发生的诸多因素，也写清了人物性格的基调和发展趋势；后者，落实了经一定时间的发展变化，事件与人物的合乎逻辑的结局。写出来之后，省略了的地方，由前后片断显示出来的东西联缀起来，不会使人感到是空白。

  将几个类似的、有关联的“横断面”，反复加以叙写，用来表现人与事的发展变化，又是写“纵剖面”的一种常用方式。反复，是文艺的一种基本手法。事物的反复，绝不是量的简单重迭，而是不同阶段的质的飞跃。反复的儿个片断，

其中共通的东西，使得它们之间联接、贯串得很紧密，造成结构上的严谨；其：中相异的东西，则正好用来显示人与事的发展变化。契诃夫的小说《嫁妆》，写了十多年间的事情。但小说只写了三个片断，而且是相类似的三个片断——

“我”到彼得·谢敏内奇家的三次拜访。去三次，看见的是类似的景况：女主人契卡玛索娃在为女儿做嫁妆。第一次去的时候，妈妈在做嫁妆，女儿玛涅琪卡才十九岁，一提到出嫁，“眼睛亮了”；第二次去，是在七年以后，妈妈仍在做嫁妆，玛涅琪卡，显得“.苍老憔悴”；第三次，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妈仍在做嫁妆，桌上放着玛涅琪卡的像片，却没见她出来招呼客人，她不知哪儿去了。就这样，三个相类似的片断的反复，写了十多年间玛涅琪卡思想性格的变化。

    如果细考究一下，任何形式的作品都是通过一个一个的片断，来概括并反映社会生活的。从结构的角度看，不同文体的特点，决定它们在组织安排这些片断时采取各自的独特方式。短篇较短，则在串联的技巧上，较之中篇、长篇要来得集中、紧凑、严密些。不论选择、组织“横断面” ，还是依一定方式叙写“纵剖面”，在结构上，短篇采取自己独特的方式，而作者的艺术功力也正好在这方面显现出来。

    优秀的艺术家，都精于构思。而在构思中，结构又占有重要的地位。好的结构，是精心构思的结果，反转来，又恰当地表达整个构思。阅读名作，我们常常为那新奇、巧妙的艺术构思而倾倒，也为那相应的集中、严密的结构而叹服。奥·享利的《麦琪的礼物》，夫妻都牺牲个人心爱之物为对方购买礼物，结果礼物都成了“废物”，这种巧合充分地表达了作者对吃人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控诉；都德的《柏林之围》，事实上的战败与虚假的捷报构成的对比，淋漓尽至地表达了老上校的爱国主义精神；契诃夫的《宝贝》，在相似的几个反复的片断里，勾勒了一个毫无主见的典型。

     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为了短篇的短而精，我们从不同角度，调动一切手段，使之臻于完美，这是必要的，但也应防止机械、生硬的做作。鲁迅便认为“平铺直叙，一泻无余；或者过于巧合，在一刹时中，在一个人上，会聚集了一切难堪的不幸”  （《<</span>中国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都是小说创作幼稚的表现。正确的做法是，掌握短篇小说结构的特点，从特定内容出发，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在短而精上面狠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