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记录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写这些文字的时光则贯穿了另一个冬天。记忆中的寒冷叠加现实的寒冷,双重寒冷使得这本书通篇直冒冷气。于是很多读者说它是避暑神器,夏天读最合适。我觉得这是对我的写作的极大赞美。可能我逼真还原了那个冬天的所有寒冷。但寒冷并不是全部,我还以更多的耐心展示了这寒冷的反面。那就是人类在这种巨大寒冷中,在无际的荒野和漫长的冬天中,用双手撑开的一小团温暖与安宁。虽然微弱,却足够与之抗衡。这本书可能感动了很多人,但我觉得最大的感动来自于我自己,我最受感动。(自序)
这本书出版至今已有六年,很多读者都好奇书中主人公居麻一家的现状。我最后一次见居麻是我离开冬牧场那年的初秋。他的小儿子突然病重,父子俩来阿勒泰看病。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当时医院住院部床位非常紧张,我四处托关系,好容易替那孩子争取到了一张病床。可才住了一天院,父子俩就不告而辞。医生转告,他们急着回山里组织转场,说羊群已经开始南下了。他们拒绝医生建议,就开了点口服药,令那个医生非常生气。他认为居麻只顾着“牲口”的事而漠视人的生命。可我却能理解,我知道牧人命运和牛羊命运的紧密纠缠。再后来,我和居麻各自换了手机号,失去了联系。(自序)
关于冬牧场的现状,成书后我也没有再作进一步了解。不知是否与我在书中所以为的一样,已经被放弃在荒野之中。不知最后的牧民和他们的牛羊如何度过之后的漫长冬季。我书中的种种疑问至今无解。不过这二十多万文字也不是为了寻求答案而堆积世上。答案由无数读者创造。而我个人的力量微弱,只够用来完成这本书。在《羊道》的繁体字版自序中我曾提到过自己这种缺陷:“……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悲观的,但我心里仍有奇异的希望。我但愿这一切只是自己狭隘的见识,我但愿这世上只有我最懦弱。”我还写道:“命运是深渊,但人心不是深渊。哪怕什么也不能逆转,先付出努力再说吧。”这就是我的努力。(自序)
然而这个冬天,我终于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观察并记录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于是我妈赶紧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并进一步宣扬我的不同凡响。然而如何让牧民们理解我这一行为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释:“她要写。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嘛,全写出来!”
牧民们便“噢”地恍然大悟状,又低声交头接耳:“那有什么可写的!”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那些地方地势开阔,风大,较之北部地区气候相对暖和稳定,降雪量也小,羊能够用蹄子扒开薄薄的积雪寻食下面的枯草,而适当的降雪量又不会影响牧民们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饮用水。
冬牧场远比夏牧场干涸、贫瘠,每家每户的牧地因此非常阔大,一家远离一家,交通甚为不便,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绝”。
进入冬窝子的牧民们,在大地起伏之处寻找最合适的背风处的洼陷地,挖一个一两米深的坑,坑上搭几根木头,铺上干草束,算作顶子。再修一条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装扇简陋的木门,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窝子。于是,在无数个冬天里,一家人便有了挡风避寒之处。地窝子都不会很大,顶多十来个平方。一面长长的大床榻加一只炉子、一个小小的厨房角落,便抵得满满当当。人们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实在没什么私密性可言……
为了一路上武装得最为合理、舒适,我在家里反复试穿,不时更换方案。系围巾还是戴脖套?使用哪顶帽子?哪双手套更实用?……在临行前的最后两天里,我频频深入阿克哈拉公路南面的荒野中,顶风走很远,把所有行头一一试了一遍,以实际效果敲定了最终方案——
下身从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夹棉的不透气的棉罩裤、羊毛皮裤。
上身依次是:棉毛衣、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绒外套、羊皮大衣。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全副武装压得人气都喘不匀了,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动,口水都咽不下去……肩、颈部更是血脉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挂地在房间里只转了几圈,就累得大喘气。想到就这样扛着二十多斤的衣物,骑七八个钟头的马,很是忧虑:岂不压死了?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一旦进入荒野的寒冷空气中,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脖子扭不动啊,胳膊抬不起啊,酸沉无力啊……根本没那回事。在那样的时候,就算穿一身预制板恐怕也没啥感觉。
叠放的碗被洗碗时残留的一点碗底水冻成了一整摞,我很费了一番力气才掰开。装在一只“营养快线”塑料瓶里的牛奶也给冻成了一整坨。加玛用一只小勺伸进瓶子里一点一点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冲进大家的茶水。茶水不但味道不浓,颜色也不浓,但在这荒野里,已经足够安慰我们可怜的肠胃了。只是在冷空气里喝茶,稍喝慢一点,茶水就凉透了,难以下咽。黄油也总是化不开,一块一块浮在茶水上。于是我飞快地喝,一不小心喝了四五碗,只好频频上厕所。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的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离得比较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和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的地坑中,生活也绝不能马虎。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出发时还特意把九岁的女儿获得的“新学年进步奖”的小奖状带在身边,收拾好房子后,将其端正地贴在一进门右手边挂钟下的醒目位置。这样一来,前来做客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家还有个优秀的女儿。虽然在荒野中,客人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