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痕在虚无中》

 

2012年12月12日，我开了博客——“流浪船长舟欲行的新浪博客”，具体因什么而开，也不记得了，好像是因为迁如新居后，换了一台功能更全、使用更方便的台式机。

当天，我贴出了我的一首诗——《虎的黎明》——这也是我的第一篇博文：

 

赤色老虎走在最前面

白色的老虎

无声地跟着兄长

金色、银色、铁蓝色的幼虎窜蹦着

跟上父亲和叔叔

跨过月色的脚步

 

这个虎的黎明

清冷异常   在山毛榉的梢头

猫头鹰装成沉默的隐士

 

这个黎明我也是赤裸身体

脚下是虎的柔软爪垫

夜露缠绵着我的胸毛

我的胸毛是刚出熔炉的红铜

纷披怒生   遮掩硬实的小腹

如果   太阳升起

它们会变成燃烧的珊瑚

 

只是我一直期盼

在这个虎的黎明

长出漂亮的虎尾

 

山岗和夜的大门缓缓敞开

赤色的王者站在风里

斑斓的虎群

站在风和滚烫的呼吸里

在琥珀色的目光中

几颗寒星陨落   夜莺失声

如雪的玉簪花

正铺满潮湿的河谷

 

在这个虎的黎明

我们一起嗅到了

麋鹿和母虎的腥气

 

这一年，我只有55岁。

这年之前，我已很多年不写诗了。我12岁开始有诗作，在上世纪80-90年代，也曾在诗坛横冲直撞，结过社、编过刊、参过赛、得过奖、出过书、辩过论、呼过朋、引过类、晃过“范儿”、整过“事儿”……后来咣当一声，放下屠刀，踢开山门，扬长而去，反身钻进学问的死胡同，出出进进，咆哮沉吟，再不想“诗歌”二字。没想到2012年12月12日开了这“劳什子”的博客，冬眠依旧的诗思“反季节”地爬出冬眠的树洞，自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正所谓“一见佳人，魂摇魄动，缱绻愁思，闹心巴拉”。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记住2012年12月12日的原因，此后几乎每年的今天，都写上几笔“纪念短文”。匆匆13年过去，偶一回看，难免被“岁月”这头蹲踞在后山岗黑松林中的恶兽吓一跳，又吓一跳。

 

第三年——2014年的12月12日，我贴出了博文《博客二岁了》，当时正是博客红火的时候，这篇文章阅读量有数万。文曰：

 

忙碌一周，疲惫如老马一匹。突然发现我的博客已经两岁了，吓了一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恰有朋友打电话来，说起此事，乃建议道：你就感谢一下大家呗。

那好吧。

但是……我想到：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也许就是明天，或者明年某日，我突然没兴趣玩儿了，然后关门闭户，挂印封金，飘然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是没准儿的事呀。

这个世界，说什么与不说什么，这么说与那么说，说得深与说得浅，说得雅与说得俗，说得清与说不清，都没关系，反正大家都在说，都不在听。这让我想起一则北欧童话：在冬天的森林里，寒冷和恐惧像是身躯高大的魔鬼，在木屋外徘徊。屋里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女巫的暗示，大家开始大声说话，谁也不敢停下。说话，帮助大家克服了恐惧，热了身子，度过了寒夜，熬走了魔鬼……皆大欢喜，是吧？可故事的后半段是：天亮了，大家突然想起自己昨夜是多么的可笑，于是，他们纷纷向别人表白：昨夜你们都在瞎嚷嚷，只有我，很有尊严地沉默着。一整天，大家都在争论这个事儿，直到短暂的白天消失，黑夜再度降临……

我忘了这个故事的出处，只记得是个扎红辫绳的女同学讲给我的。她就是说说，也未必知道这是啥意思。

可这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假如我能坚持到博客三周岁，我会公布这个答案。至于现在，您爱咋想就咋想吧。呵呵。

最后，我想起了那个扎红辫绳的女同学，我和她其实没有任何纠葛，就是凭空想起了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没准的事”并没有发生，红辫绳女生的故事也还没被解释清楚，她过得怎样更是无从知道。

就这样，博客坚持到了第三年——2015年。这个时候似乎更多地写些140字的散碎文字，贴在微博上。所以2015年12月12日写下的文字，分割成好几条，连续起来固然还能表达某种状态、某种意思，但被微博的“140字”格式分析后，看起来更像是神经病的呓语。

 

我的生活实况：

常年每夜深度睡眠42分钟，浅度睡眠2小时；每日摄粮少于2两，苹果1只，干果1把，浓茶15杯，维持生命的苦药9种；外加200个哑铃卧推，100个俯卧撑，8公里步行，然后14小时上网、写作、查阅资料……

我总是一边蹲马桶拉88，还一边构思“中国朝代更迭中的政治危机与政治资源的转换问题”，一边草拟“用战国孙子思想智慧抵制当代非理性民族主义”……

我还要惦记着两个艰难拍摄中的电视专题片，要经营博客，直到精疲力尽爬上床，才轮到我写八行体诗……

朋友们，一个清醒的彻底的失望主义、个人主义混蛋，为什么还要这样苦心智，劳筋骨，空乏其身？为什么他不肯停下来？

我告诉你：他怕停下来，怕孤独，怕抑郁症，怕酒瘾来袭，怕死神手里那把镰刀！

死神在不远处徘徊，他身后蹲着的有诗人、哲学家、生机勃勃的创业者，和曾让我怦然心动的美人，我认识他们，我知道走过去我将找到知音和对手，但还是不能走过去，这回没有原因，只是命运。

我想起叶挺将军的诗：“面对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我的笑声中动摇”，其实面对死亡是简单的，大笑即可了。而面对人生苦役无边，才是苦也不得，笑也无由……

 

这是我十年前——58岁时写下的生活记录，十年后的现在——2025年，我68岁了，自笑那时还是有点“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其实，那时我面对的个人生存压力远比现在更直接、更狠辣……那不堪回首的时日，不提也罢。

……2022年12月12日，开博10周年，我贴出了《湖畔》，彼时的心境如何，我全想不起来了。

《湖畔》

暮色中看你游入湖水

苇叶青青，无根萍被你的手臂拨开

这欲雨的暮色啊静若虚幻

只有仰泳的你踢出水波

只有想成为水波的痴念

在眼镜片的后面

闪闪发亮

·

请原谅，这暮色被我珍藏了

半个世纪

我并没有像故事里写的

远航，或者流浪

我只是看春风给湖岸穿起嫁衣

秋风又一次次

把它脱掉

 

2023年12月12日，我贴出微博文《镜子》：

 

好多年前——2012年12月12日，开了个博客——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日记本儿，随手随记，随口狂喷，随性得很。后来又“升级”为微博，继续呼朋引类、招蜂惹蝶、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引无数英雄过客竞折腰。其为文也，表面上谦谦诺诺、哼哼哈哈，但骨子里的崚嶒、骨缝里的傲慢，还是不断咕嘟咕嘟往外冒——好在微博这东西，谁会当一回事？不过是给自己找了面镜子——时时照上一照，看看自己不经意间是不是又甩了臭脸、撇了嘴角，是不是又啐了大鬼小鬼、牛头马面。

今天是2023年的12月12日，昨天开始，京城大雪，冷气森森，我对着镜子呼出一口热风，镜面上霎时起了一层白雾，真个是“心气苍茫吁气短，镜中模糊眼中花”。把这感觉说给久未联系的东方不朔兄，兄病在湖州，回信斥我：“写了十几年，对世界虽越写越清醒，对自己却越来越含糊，如此，不写也罢。”

这老兄，从不放弃戳我暗伤的机会！

 

2024年——去年的今天，我又贴出了一片《再纪念》。

 

12年前的12月12日，我开了个名为“流浪船长舟欲行”的博客，倏忽12年，新浪博客像是个租户走光的“集贸市场”，怕是已S掉了96%。

再纪念它，已无话可说。我也曾在这个“集贸市场”中搞过“多种经营”——卖过历史，卖过文学，卖过脾气，卖过愤怒，卖过惆怅，卖过小酸词儿、也卖过惨……

确实有点怀念那个三山五岳、吆五喝六、登高叫卖、坐地杀价的市场，连戴红箍的市场管理员我都怀念，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旮儿“下岗再就业”。

愿大家都“岁月静好”，江湖再见面，咱们互拍肩膀，或“稽首打个问讯”，也不枉当年相爱相杀了一场。

 

今年——2025年，我原本不打算再“悼‘新浪博客之早殇’，哀‘新浪微博之不永’”了，我今天发出的微博叫《三戒》。

 

胃部钝痛小半个月，先是戒了酒，再戒了咖啡，最后戒了茶——“三戒”之后，整日昏昏然提不起精神，饭菜不香，连梦都作不清爽。

将此事诉予东方不朔兄，他回微信道：“抱怨个鬼！不过是三戒而已，比猪八戒还少了五戒。”

我很生气，回怼他：“由此可知当个猪，也不那么容易！”

 

清人沈复说养生之道，在乎三戒，曰：戒大怒、大欲、大醉。我的“三戒”首言“胃不胜酒”，到是被迫与沈三白有了“谐振”。

至于孔老夫子说的什么“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则吾非“君子”，而少时惑于色、壮时溺于斗，惟“血气衰时”，倒是不再计较俗世江湖间的什么“得失”，于是孔夫子的这段话这让我想起一句俗语：“总有一款适合你”。

我年少时学得的“三戒”是出自柳宗元的，三个寓言故事——《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柳宗元说：“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那三个寓言今日读起来，“影射味儿”太浓，且和我无关，不说也罢。

不知道未来若干年的12月12日，还有什么可记。1936年的12月12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到明年，就该说“90年前”如何如何了；再到2036年，就是“百年祭”了。

或许那个时候“博客”已彻底“Game Over”了，“微博”也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古董，“沐风枕流之室”这个“堂口”再无游人之迹……但那时候，雪花一定照旧飘落，覆盖着岁月的虚无，和这座古城。  

（2025年12月12日·晨）